兵士深陷的独目中终于流下泪来,嘶声道:“将军,就算你今天治我死罪,我也要说!这不是你的罪过!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账薄在空中抖出细碎的“哗哗”声,左海回头觑见谢重珩发红的眼眶,当即会意,双手接过翻开。
“……嘉平七十三年……九月七日,战马食尽……十二月九日,城中鼠雀草木食尽……”
“嘉平七十四年……元月十一日,皮甲及弓弦纸张等煮食殆尽,唯余文书数册。贼不攻城,无尸可食,奈何……二月十五日,自城外得三日之粮,痛且恨……”
“二月二十日,贼入城,诸将士用命,尽驱逐之,弃尸无数。分而食,裨将泣曰:一年来终得饱餐……”
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平板而和缓。
幽影本就难以生出太多属于人的感情,对于“吃喝凡人血肉”更是求之不得。何况左海成型的时候,往生域东南二境已经全部打造完毕,富庶而繁荣。
他没有经历过从前为一口吃食不惜拼命的时候,因此很难真正理解这些简单的字符背后,代表的挣扎和苦难。
稳定的声音中,兵士压抑的哽咽声中,不知谁的干呕声中,谢重珩垂目去看谢烟。
大约是明白自己挣扎也是徒劳,抢不回账薄,那仅剩半截躯体的将军只是用力闭了闭眼,仰靠在城门上。
他身姿依旧尽力挺直,一直堪称平静的枯槁面容上,却终于显出了无法忽视的悲恸、不甘,仿佛骤然散尽了所有的精气神,几乎已是死人。
但只是一瞬间,那些愤怒,那些痛苦,那些恨那些怨……就如同狂风席卷下的一缕轻烟般消散了。
没有难以想象的毅力和坚韧,没有贯穿整个人生的支柱般的信念,根本没有办法在毫无援助的情况下,坚守孤城这么长时间。
刹那的情绪泄露后,一切如初。他仍是那个明知守不住,依然日复一日,守护着这座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的城池的将军。
像是察觉到有人投过来浅浅一瞥,谢烟霍然睁眼,对上了目光的来源。
幽影稳定的声音仍在继续:“……四月四日,贼久围不攻,无尸可食,再由城外得两日粮,痛且恨……”
“八月二十九日,贼以毒物涂身,攀城而上,毙,我军不查而食,亡七成……”
因着这次大规模减员,又没有任何兵力补充,火云守军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此后,他们再没有任何与浪客正面拼杀的可能,甚至连参战的民团都不敢放进城中,唯恐其中潜伏了敌人的细作,仅以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坚守到现在。
“嘉平七十五年……三月十日,近卫吴阿四捐身,诸将士泣食……五月二十一日,兵士葛牛捐身,诸将士泣食……六月二十日,校尉齐三捐身,诸将士食之……”
捐身,泣食,食之,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续命。
哪怕谢重珩自己就出生于谢氏,自幼耳濡目染,没少听过战争的惨烈,哪怕往生域百年征战,没少亲历过尸山血海,但如今,直面亲自下令分吃自己可以性命相托的同袍,并将之一笔一笔写下来的残酷之事,其震撼和冲击却完全没有办法相提并论。
薄薄一本册子,寥寥几笔记载,道尽了被困数年的孤城中,多少难以想象的惊心动魄和残忍、悲壮,而不为外面任何人所知。
于被抢的百姓而言,他们是谋财害命的罪人。然而于国而言,他们又是死守疆域的英雄。
职责所在,宁死不退。他们所经历的,比死亡更可怕,比酷刑更煎熬。
那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却必须让自己坚信希望就在前方。哪怕明知是在自欺欺人,也必须逼着自己清醒地走下去,不能有丝毫动摇和崩溃。
眼前的谢烟身量不及寻常人一半高度,兵士们形如骷髅,仿佛一阵风都能卷走。但他们坦然立在绝境中誓死不屈,却是堪称顶天立地的存在。
左海合上账薄,声嗓平静:“这只是我随便翻到的一部分,应该是谢将军的亲笔记录,不会有假。大家还要听吗?”
场中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纵然少数人猜测纵兵抢粮背后的原因没那么简单,但亲耳听到这些内情,也不免心惊肉跳。有人已经忍不住,冲到旁边呕吐起来。
突听一个沙哑的女声道:“我本是要来杀你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留下来,跟你们一起守城。”
她上前几步,转身看着众人,将血迹斑斑的狼牙棒往地上重重一杵,扬声问:“还有谁要留下的?”
“不可!”谢烟蓦地睁眼喝道,“军中岂能留外人?兵祸之事,谢某愿以死谢罪,给大家一个交代。但各位若是没有要紧事,取了谢某性命,就请尽快回去。”
但没人听他的。
除左海与谢重珩、秦月,民团代表来了六个。众人尽皆表示愿意率人进入,与火云城共存亡,连尚且蹲在旁边吐得天昏地暗、一个字也说不出的人都挣扎着举起手,以示决不退缩。
谢烟终于动了怒,厉声斥责:“胡闹!守城是军|人之事,我等死守此处是职责所在。何况你们从未受过训练,各自为战,人多反而误事!”
谢重珩趁他不注意,同左海快速耳语了几句。
自从进城以来,他心绪一直压抑而激荡,全然没发现下属几番欲言又止的神色。
但左海也知道此时不是多话的时候。他躬身行了个礼,从中劝解:“谢将军,依在下愚见,火云城能否守住,关系到后面所有百姓的存亡。所以不该是哪部分人的事,而是大家的责任。”
“军和民,从来就是唇齿相依,互相都可以转化的,不可能分得那么严格。何况纵然不入城,大家也会想办法自发组织作战,伤亡也许更严重。”
“至于训练的事,眼下尾鬼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度进攻,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将大家简单规整一下。只是需要辛苦各位,战时为兵,闲时为民,两样都不能耽误。”
“谢将军,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既然大家都有这份心,与其你们守你们的城,他们打他们的仗,不如大家合在一处,齐心协力,同进共退,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您说是不是?”
这些都是谢重珩整治往生域多年的经验之谈。左海说得条条分明,更显得句句在理。
民团代表个个听得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左兄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镖头,见识的多,说得太对了!我们就是这样想的。”
“……”谢烟冷厉道,“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如今谢氏自顾不暇,管得了这头管不了那头,朝堂更……别说补给物资,现在连鸟雀都绕着火云城走,拿什么养你们?!”
秦月道:“谢将军,不战必死,战的话还有点希望。今天敢参加民团的就没有一个是怂包,大家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多好办事。不打仗的时候,剩下的人还可以出城打猎采集,家里还有人的也可以搭把手。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过了这一关。”
左海得了谢重珩的授意,略一躬身:“我这队兄弟因还有其他事,确实不能留下来同各位一起守城。”
“但我手上正好有一批物资,不多,也算是一点心意,多少能支撑一阵。还请谢将军不要推辞。”
众人一时欢呼起来,像是苦守这座随时可能遭遇强敌攻伐、背后没有任何支援的海边小城,是件值当庆贺的事。
一个皮肤黝黑、壮如铁塔的汉子张着没受伤的那只手,将胸膛拍得嗵嗵作响,正是方才吐得腰都直不起的人。
此时缓过劲来,他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居高临下冲着谢烟嘿嘿笑道:“谢将军,回头那帮兔崽子就归你了。谁敢不听话,我保管将他们收拾得娘都不认识。”
事情就这么由他们定了,根本不管此处真正的守将的意见。
乱世中沸腾的这一腔热血,终于将心里郁积的块垒消融了些。谢重珩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忍不住微微一笑。
原来天龙大地上养育的龙裔族,除了海牙村那样贪生怕死、为了苟活毫无人性之辈,还有更多有血性有坚持的人。
他们也许一向软弱可欺,老实到挨了打都不敢还手;也许锱铢必较,绝不肯做没有好处的事;也许还有许多劣迹,放在平时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
但他们却也能在家园与亲人受到侵扰的时候,在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甚至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与伤害过自己的仇人联手的情况下,不惜舍弃生命,奋起反抗。
一家一姓的王朝有长有短。这片龙渊时空最广阔最富庶的土地上,权力更迭,朝代轮换,史册加起来堪称浩如烟海。从古至今,四周更是强敌环伺,不知多少次意图将其吞并。一旦统治这里的王朝显出任何疲敝之态,边境的烽火硝烟就此起彼伏,难以止歇。
但无论这片天龙大地、连同世代生活于此的龙裔族人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他们铭刻在骨子里的尊严和坚强,却从未被磨灭被征服过。他们坚|挺的脊梁,从未被弯折过。
他们是天龙大地的底气和支撑。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人间,这才是他的同类。
谢烟彻底没了脾气。实则这几个人既然已经在城里,要是铁了心想带人入城,凭他手下残留的二十余人是根本挡不住。
守将只得认命地闭了闭眼,蓦地抬头看向左海身边:“这位小哥,借一步说话。”
他用残缺的双手撑着地,吃力地拖着木板底座“走”在前面。沉闷而有节奏的哗哗摩擦声中,谢重珩落后一步,以示尊敬,却并没有任何要帮他的意思。
他也是个骄傲的人,自然能理解,对于谢烟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容忍自己显露出任何软弱无助之态。
旁人的同情和怜悯是比杀了他还要难以忍受的事。
将他领到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谢烟忽然仰起头,死死盯着他,道:“你身有非同寻常的杀伐之气,应该长期在军中领兵作战,左海不过是你的下属,那些计划也是你制定的。”
“就凭你短短时日内准确判清形势,决意解火云城多年之围,想出对策并制定整套计划,和为之而做的准备,这份见识、魄力和智谋、行动力,按理说并非平庸之辈。”
“但恕谢某孤陋寡闻,并未听闻大昭军中有这么号人物,也无法将你同任何一个在职将领联系起来。”
“何况据谢某观察,你风姿非凡,仪态庄肃,又带着永安口音,必然出自有地位有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不以真实身份示人。你究竟是谁?”
艾玛,我真是,太喜欢秦月这性子了。嘎嘎!
乖囡囡,来香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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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火云之守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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