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重珩不能自己露面去出这个风头。
以他如今的处境,插手火云城之事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此后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每每看见谢烟和残留的兵士,念及死傀咒术和这些已死之人彻底断绝的轮回,他总觉得心里像是梗着石头。
他无法视而不见,但更无法就此停下来,只能趁凤不归构建传送阵,需要逗留一段时日,尽他所能地做点什么。
龙裔族人素来信奉魂魄转世之说,将其看作比生死更为重要之事。若非被逼到不得已的绝境,没有人会选择这样的绝路。
这些忠臣义士原本可以不必落到这个结局的,只要朝堂肯多少派一点援兵、拨一点粮饷下来。
越是心怀大义之人,越是不得好死,如同原身的父母,如同现在的谢烟,如同族谱上记载的十几年后的谢重珩。
对于他的举动,凤不归没多说什么,只是那双碧色狐狸眼中显出些“终究如此”的意味。
谢重珩看懂了“师尊”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什么。
鉴于这群人既是民也是兵,因此统一给了个民兵的称呼。第一天的训练由左海协助裨将完成,借着帮忙的由头,谢重珩在训练场附近晃荡了几圈,最终选了个有潜力的代替者:秦月。
秦月长得五大三粗,向来一副脾气火爆的样子,但也有细心的一面,且聪慧好学,坚毅果决。最重要的是实在,可靠,重大局,口风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重珩白天进城帮忙,晚上私下在临时书房中挑灯夜战。
他大致列了一套方案,指点秦月如何训练民兵,如何收服人心,如何协作布阵,乃至一些粗浅的兵法谋略,包括许多自己在往生域中统兵的心得,都根据情况,挑出有用的点,一一告知。
每每忙到深夜,他才做贼般避着所有人,悄悄离开。
虽说大昭民风尚且算得上开放,女子亦有入朝为官为将者,但一帮大老爷们要处处听命于一个女子,不免憋屈。最开始的时候极为艰难,总有不服之人。
好在暗中有谢重珩出招,明面上有谢烟支持,秦月自己又善于摸索。磕磕碰碰中,总算渐渐走上了正轨。
民兵中有几个木匠,见谢烟行动不便,于是利用闲暇时间,做了个简便但易于操作的轮椅。如此一来,便可常常往返于训练场、北城门之间,各事项效率大大提高。
训练日见成效,凤不归的法阵也构画完毕,连身体都休养得差不多了,谢重珩不打算再耽误下去。
临行前一天,他照旧来到火云城中,打算向他的族叔告个别。
虽说隔着辈分,年龄也差出不少,连他的真正身份都一直瞒着,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两人竟不知不觉中,处出点忘年之交、惺惺相惜的意味。
谢烟推着轮椅过来,见了他,枯槁面容上温和一笑,像是看出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现,只道:“宋公子,可否陪谢某四处走走?”
谢重珩应了。沉默行了一阵,残缺枯槁的将军忽然开口:“公子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嗓音嘶哑却平和,像是真正的长辈般。
谢重珩斟酌片刻,终究道:“前辈,请恕晚辈无礼。如果前辈当初就知道是今日的情状和结局,还会不会奉命前来镇守火云城?”
或者换个说法。
后来的那些彷如被身后的百姓、家族、王朝彻底遗忘的日日夜夜,经历着强敌拼杀、全无援助,眼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被分吃,眼看着自己从手提陌刀驰骋疆场的青年将军,渐渐成为一个躯体残缺近半的枯朽之人,乃至最终被迫断绝轮回,以不容于天道的邪物身份存在于世间,再也无法离开此处一步……
他有没有那么一刻,曾后悔过?
前一天晚上,谢重珩同凤不归也讨论过这个问题。
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冷血堪比墨漆和凤曦的妖孽幽影居然似乎很能理解谢烟:“无论面临何种境地,终不为外物所困,而能顺从自己的本心,这种人是真正的强者。”
“就算给他们带着记忆重来的机会,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没有后悔的说法。”
谢重珩深以为然,但仍然想听当事人亲口说。
谢烟停下轮椅,没有回头,声嗓平静:“你都知道了?谢氏族规森严,公子以为,这种旁门左道之术,谢某是如何习到的?”
“谢氏如今捉襟见肘,困顿不堪。无论哪个子弟被遣去守城,都要修习死傀咒术。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生生世世,誓死坚守城池。”
“尾鬼若要侵占一寸疆域,除非谢氏战至最后一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于他而言,将自己乃至忠心的兵士变成一群会呼吸能活动的活死人,将来魂飞魄散永绝轮回,并不比眨眨眼睛更严重。
但到最后,谢烟嘶哑的嗓音终于沉了沉,缓缓道:“麾下诸将士忠肝义胆,甘愿舍身守城护国,免了谢某取舍煎熬之苦。是谢某对不住他们。”
谢重珩面露震惊之色。他再也想不到,邪术竟是家族提供并允许修习的,谢氏已经被逼到几乎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一日入军营,死生军中人。这些热血男儿并非如海牙村的村民所说,是“拿着朝堂的大把俸禄,死了也是应该”,而是粮草断绝、身陷死地,依然牢牢记着身为军|人的使命,和龙裔族人的尊严,慨然赴死,死亦无悔。
平静而沧桑的声音仍在继续:“谢某并非奉命前来,而是自请来守火云城。一则自知难当大用,留在主战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二则,此处同谢焕颇有渊源。”
“谢某来之前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焕兄既能护国而死,如今危难之际,谢某又岂敢顾惜区区一身?”
谢重珩原本忧心于谢氏的处境、愤怒于朝堂的态度、震撼于族人的决心,突然听到谢焕之名,颇感意外:“前辈的那位族兄?”
世间事竟有如此巧合,不仅能遇见认识他父亲之人,且阴差阳错护住了他父亲曾守过的城。
抬起那只尚有半截手指的手一指眼前的城门,将军枯槁的面容含了些笑意,道:“我曾与他一同在此镇守过一段时间,这城墙和城门便是他当年亲自设计的。如何?”
火云城因势而建,城墙及北城门设计得十分巧妙。浪客大部|队若要进攻,旁的城墙无法登上,只能强攻几处城门。
单点压力虽大,却无需抽调兵力防范他处,正适合人手不够时坚守,是内行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特殊形制。
乍然听闻父亲的事迹和遗留,谢重珩心绪激荡,却仿若无事地抬起眼睫望过去一眼,须臾收回。
他微笑着,诚心赞同:“晚辈不才,也曾见过不少城防,却从未有如此精妙者,当真令人叫绝。可见前辈这位族兄果然惊才绝艳。但不知前辈所说主战场是何意?”
谢烟收了笑意,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公子见识广博,应当也知晓,灵尘境的海防线占了大昭整个星峡海沿线的七成,防范难度和兵力物资的压力本就极大。”
“近年王朝不安,尾鬼铁了心要从大昭吞下一块地方。国中五大神侍,竟出动了其三,随三大名主的大军分别强攻三个登岸点。”
“灵尘谢氏的重兵高手和精锐装备,包括所有艨艟战舰、飞舟战队,都集结于此。三处鏖战,损失……不小,实在难以顾及他处。”
即使一再压抑心绪,谢重珩仍是显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怒之色:“原来如此。”
他自然听说过神侍。但灵尘境的现状,他之前只有猜测,其余一无所知。
神侍,即所谓神明侍从,是尾鬼修为顶尖的存在,只有五人。
其人精擅召唤妖鬼邪祟、操控风火雷电的术咒,号称有神赐之力,高深莫测,甚至可掌控大海,单独一个已经难以对付。
传说若是合五大神侍之力,更是能直接召唤神明,翻覆乾坤。
多年前,尾鬼五大神侍中的四个领军攻伐灵尘。谢焕与宫临溪夫妻面对的那支尾鬼大军中,仅仅有一个神侍随军,召唤海兽邪物助阵,前线将士就死伤惨重。
两人亲率旁系数十高手,在星峡海上与之力战三昼夜,最终仍不免双方同归于尽的结局。
敌人此番出动了如此杀器,大昭却镇日忙于私权私利之争,以致全然不管前线将士死活,连军饷援兵都一再推脱。
前有强敌后无援手。也难怪谢氏镇守此处多年,却突然困顿至此,被逼到首尾不能相顾,任由小股浪客侵扰沿海各城镇。
念及族谱记载若干年后的灵尘之战,真正的谢重珩与阖族的遭遇,他终于忍不住道:“晚辈还有一事,苦思多年不明。”
“今次冥冥中的机缘,有幸得遇前辈,不知前辈可能为晚辈解惑?”
也不待谢烟如何反应,他已经近乎无礼地直白问了出来。
“恕晚辈直言。如今还只是将众将士送到尾鬼的屠刀下不闻不问,明知敌人的强大而无所作为,甚至连该派划的兵力物资都不肯给予,已与出卖无异。”
“倘若有一天,更是从背后递出致命一刀,前辈及谢氏又当如何?”
这是困扰了他两世的问题。
他始终想不明白,按理说后来的谢重珩决意赴灵尘迎战尾鬼时,局势比现在更严峻,昭明帝针对谢氏乃至六族的手段更酷厉。
后来“他”为什么明知必死,也要去维护这样一个腐朽到骨子里的王朝的完整?
也许今日这个处境相似、心志强悍的族叔能给他一点答案。
他问得堪称大逆不道,谢烟却并没有生气,坦然直视着他,深陷的眼睛里平和而坚决:“公子应该知道,谢氏镇守灵尘境的历史远早于大昭。”
“大昭依附于天龙大地而建立,但天龙大地却不独属于大昭。谢某这么说,公子明白了吗?”
兴亡成败逐水去,斜阳曾照故山河。所谓苍生大义,家国天下,他们所忠诚的,从来不是一家一姓之王朝,而是脚下这片承载、养育了所有龙裔族的天龙大地。
他们所维护的,也从来不是大昭的完整,而是这片大地的完整,和生活在这里的黎民不受异族侵扰、奴役。
谢重珩细细品味须臾,只觉心神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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