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栘成为秦国太子的第一天,陪着小弟玩了半日,归来天色已经很晚,难得秦王什么也没说。
入夜以后,他坐在父亲下手的小几旁看书,主位上君王正在专心致志翻看积压的奏简。
关于太子,关于赵高,秦栘心中还有很多疑问未解,他看了一眼殿前铺洒的月光,轻唤了对方一声,“阿翁。”
秦王头也未抬,直问,“何事?”
“床前……明月光。”
年轻的君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累了就去睡。”
秦栘愣了一下,“啊……哦。”
秦王闻言也不多说,重又将注意力放回奏简上。
难道……不是穿的?
秦栘不甘心,握着手里的管笔,又低声问了一句,“阿翁听过喜羊羊与灰太狼吗?”
秦王眉头一皱,“何意?”
秦栘留心父亲的脸色,真不知道?
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意思是……六国沾沾自喜,以为合纵抗秦能阻挡秦军,殊不知秦国虎狼之师,一旦兵出函谷,定当横扫天下。”
秦王沉思良久,说了一个字,“善。”
秦栘长舒一口大气,以为瞎扯一通混过去了,不想君王却将他叫到跟前,说了半宿大秦立国六百年中,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亡国危难。
再访漓泉宫已是三日后,天不亮丽奴就等在章台宫外,一直到秦王上朝出了内苑,才着人通禀说夫人备了早膳,公子高想同太子一起吃。
到了漓泉宫,秦栘却并没见嬴高,殿中只有面色苍白的女主人,妘姬一见他,神色惶惶,越发语无伦次,“少君,妾实不知,妾实不知!”
暗操巫术诅咒太子,哪怕在齐国也是无可恕的大罪,此番甚至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可她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有人来拿她问罪,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实在熬不住才遣丽奴请来太子,要说个明白。
若不提起,秦栘已将此事忘了,“夫人多虑了,此事不必再提。”
“可是少君……”
“扶苏知晓,并非夫人所为。”
妘姬十分不解,又怕他只是故意说来安抚自己,“少君……相信我?”
“夫人觉得,我不该相信夫人?”
“不,我只是……只是……”
“夫人乃齐国公主,言行举止熏染王室风范,又是高的母亲,高甚爱我,夫人爱屋及乌,也不会有意为之。”
妘姬听到前半句,反省了自己的“王室风范”,还禁不住有点脸红,听得后半句才真正觉得羞愧,楚夫人去后,她理当对这孩子多些照拂,却总是长公子爱顾她的孩子。
妘姬越想越委屈,“我对宫中姐妹个个友善,也不曾虐待宫人,竟不知何人将这等邪物偷放在我宫中。”
“人心难测,夫人之美已足令人心生嫉妒,更遑论其他。”
妘姬最喜欢受人夸奖,又最受不得人夸奖,少子一句话,她便腾得涨红了脸,羞得手脚都没处放,脸上却惊喜地张大了眼,“少君是说……我美么?”
秦栘笑着点头,便宜爹艳福不浅,宫中的夫人一个比一个貌美,“美,扶苏虽未见过,但我想,东海若有神女,也当如夫人这般。”
妘姬本应心花怒放,却不由得湿了眼睛,出嫁之前,父亲母亲何尝不是将她当作龙女一般娇贵宠爱,离开故土,远嫁他国,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
“扶苏有一事想问,夫人可否直言相告。”
“少君请讲。”
“夫人见我总显局促,可是为何?”
妘姬吃了一惊,没想到垂髫少子心细如发,她想了又想,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过去赵太后还在宫中时,我常跟你母亲吵嘴,太后向着我,你娘脾气好,总也不跟我一般见识。”
“母亲必定知晓,夫人性情真纯,有口无心罢了。”
妘夫人眉间晕开愁绪,“若我知晓,她走得这样早,定不会跟她吵架,两宫太后虽是婆媳,却势如水火,她是高太后喜爱的楚女,我当初又是赵太后做主迎进宫来的。”
秦栘颇感吃惊,嬴异人能做秦王,华阳太后功不可没,赵姬身为异人之妻,纵不心怀感激,也不至于势如水火。
“夫人,祖母与曾祖母为何如此?”
“还不是有人捏造流言,污蔑君上的……”妘姬脱口而出,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慌忙闭上了嘴,“都是陈年往事,少君莫要再问了。”
话音未落,妘姬却看到被她故意支出去的儿子委屈巴巴走进大殿,“不是叫你去六英宫送珍珠粉了吗?”
公子高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我还没走到呢,在花园里碰见嬴蔓那小妮子,知晓大兄今天要在漓泉宫用早膳,她也要来。”
妘姬听儿子这般说,却没见着人,十分奇怪,“人呢?”
“我不想带她,她非要撵过来拿糕给大兄,自己把自己摔了一跤。”
妘姬气得上去就要打,“妹妹要来,你怎不带她?还害她跌跤!”
公子高一下蹿到兄长身后,惯常嘴硬,“谁叫她腿短跑得慢。”
秦栘无可奈何拉过躲在身后的小鬼,“小妹摔得怎样?”
嬴高瘪嘴,“哎呀没事,你们都大惊小怪,就擦破了一点点点点点皮!”
妘姬恼恨这小子自己皮实便以为小姑娘也跟他一样,“都擦破皮了还没事!快同我一道去看看。”
“我不去,早膳还没吃呢!饿死啦!”
秦栘开口,“我同夫人过去吧。”
公子高不情不愿走出来,“大兄去,那……那我也去吧。”
妘姬落在后头,眼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她神色凝重地看向身旁的心腹,“丽奴,万幸少君不予追究,但我们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谁人所为。”
步出宫门前,秦栘又在庭院中看见了申生,少年望见他,脸上一白,本能地躬下身去,紧张地低着头退开了。
“大兄,你看什么?”
“哦,没什么。”
历史上关于秦王的后宫,秦栘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阿房宫赋》里那句“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说始皇帝后宫里的美人洁面时洗去的脂粉能让渭水涨起一层油腻,焚烧香料熏染衣物,整座宫殿都烟雾缭绕。
写下这篇名赋的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已有千年之久,况文学本就天马行空,其中有多少想象的成分不言而喻。
至少他眼前看到的和文章所写的还差得很远,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毕竟统一六国的进程才刚刚开始。
公元前235年,除了吕不韦在前往蜀地的途中服毒自尽,公子扶苏被立为储君,秦国还有另外一件大事,那便是近日魏国遣使入秦,送来魏王国书,望与秦国共同出兵,南下伐楚。
秦栘虽然做了太子,但国家大事现在和他还没有太大关系,他更在意的是在漓泉宫妘夫人没说完的那句话。
她说,有人捏造流言,污蔑君上。
污蔑什么呢?如果他没猜错,妘夫人不敢说出来的那两个字应当是“身世”。
这流言可绝不单单是妘姬所说的“陈年往事”,而是一代一代流传了两千余年,不断演化成各种故事,甚至还被后来的某些电视剧搬上了荧屏,更有一些专家学者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只为证明秦王嬴政是吕不韦和赵姬的儿子。
赵太后与华阳太后不和,他在宫中也听到一些,原以为只是与寻常人家无二,婆媳关系不好罢了,可若这流言当真与楚人有关,那这便绝不是简单的“不和”二字了。
他在丞相官署翻看了近十年大秦所有的职官名录,纷繁复杂的官员谱系都是秦国这些年政治斗争的缩影。
看罢才知,史册上寥寥数笔能够记录下来的事,能够留下姓名的人,不过冰山一角。
在这些官员谱系中,除了华阳太后,与赵姬母子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他还注意到了另外一位重要的人物——已经过世的夏太后,庄襄王赢异人的生母。
先王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回到秦国,顺利成为太子,生母夏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而这位夏太后在儿子地位稳固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娶了一位韩国王室女子为妻。
不久便宜爹的弟弟成蛟出世,单从一个名字便足以看出这个孩子在当时被寄予了多大的希望,而那个时候赵姬母子还在赵国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异人回到秦国是在昭王五十一年,也就是长平之战的第二年,便宜爹与赵姬归秦却已经是庄襄王元年,这中间整整隔了七年之久。
这七年,与羁旅异国的公子政不同的是,公子蛟既有生母身后的韩国支持,又得夏太后的宠爱,更不必提看着他长大的华阳夫人。
他将这些重要事件的时间线捋清后,心中越发五味杂陈,这七年到底是秦国无力接回赵姬母子,还是有人根本就不想他们回来?
不回来是一说,可回来之后呢?昔日的丈夫已经另娶他人,甚至还已同旁人养育了其他的子嗣,在当时,赵姬母子的处境想必尴尬至极。
庄襄王在位只有短短三年,公子政之所以能顺利坐上王位,吕不韦应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样,支持公子政对当时的吕不韦来说毫无疑问也是最有利的选择。
以华阳夫人为代表的楚人一系的势力,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手中的相权得来不易,一旦新王上位,他的位子能否保全,还很是难说。
公子政势单力薄,身后别无倚仗,可长安君就不同了,一旦长安君做了秦王,无论是华阳太后主导的楚系势力,还是夏太后背后的韩系势力,权力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落到他一个外人手里,所以吕不韦必须选择赵姬母子。
秦栘是不大相信什么“流言”的,来到秦国就更加不信了,秦国宗室法度森严,异人那时也还年轻,岂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糊弄的,况且吕不韦孤注一掷已将全部身家押给了异人,绝不会愚蠢到留一个足以令他灭族的隐患在身后。
为了儿子,赵姬和吕不韦结成联盟不难理解,而从秦王嬴政即位到亲政这近十年时间里,与其说是年轻的秦王与权臣吕不韦之间的斗争,倒不如说是吕不韦与赵姬跟华阳太后,以及夏太后之间的斗争。
成蛟的母亲是夏太后亲自挑选的儿媳,长安君又是她寄予厚望的孙儿,若她真的死心了,便不会在背后苦心斡旋,令韩国献出五座城池,为这个孙儿搏取军功与名位。
秦栘猜不出这中间华阳太后所代表的楚国外戚集团究竟起了多少作用,但很显然,吕不韦与赵姬对此相当不安,甚至能从某些事情上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势力眼下仍旧不足以与敌人相抗衡,而这个时候,嫪毐出现了。
以秦国朝野对秦法的重视程度来说,他绝不认为一个名义上的阉人因为能哄得太后高兴,便能轻易被封官赐爵,否则军功爵制的威信何在,商君变法的意义何在?
要解开疑惑,秦栘知道,他还需要去一趟国尉署,去查一查秦王政八年秦攻赵之际,发生在屯留的那场叛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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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床前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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