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街没有人发现,戴仁城的眼睛如同孩童一般干净澄澈,以致于他定定凝视陆轸,陆轸竟然生出避开视线的念头。戴仁城用尽全力举起枯瘦的手臂:“阿玦。”
阿玦是陆轸的小字,戴仁城极少这么唤他。
“往前看。”
戴仁城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一缕烟。你能看到,他眼睑闭合的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碎。它不是倏然落下,而是像夜幕降临大地,一分一毫地、不可逆转地垂落。
胸口的最后一点起伏,像退潮般悄然平息。
屋子里很静,只有月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沉。
那张冰封湖面般的面容,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清晰地传来一声碎裂的轻响。陆轸伸出手,搭在戴仁城的脉搏上,片刻后僵硬地、缓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动至门外。
门口躺着一位熟睡的药童,双手环抱胸前,打着轻微的鼻鼾。他蹲下身子,敲敲人家的肩膀。
“嗯?做什么?”药童迷糊睁开眼睛。
“里头有一人去世了,”陆轸的喉咙像被刀割过,“劳烦派人同我一道处理。”
草棚外头还躺着许多等待救治的伤员,药童立马睁开眼睛,小跑至不远处的桌案前拍醒大夫和杂役。几个人走进屋子,迅速将戴仁城裹进草席,又挥手让人将另外一位伤员送进屋内。
他借着月色,隐约瞧清楚了伤员的面孔。
那是张觉。脸颊凹陷,双手搭在胸前,乌色的衣衫被血染成鲜红。唯一幸运的是,他没有看见张觉缺胳膊少腿的,看上去只是昏迷过去。
月光浇下来,四肢浸泡在冷水之中。
“诶,”声音突然出现,“诶,醒醒。棺材和寿衣有没有?”
陆轸猛然惊醒,摇摇头。杂役狠狠搓了一把脸:“啧。这样吧,我认得戴老,岁数大的长辈让他们走得体面一点。明日我和伙计马上打一副棺材出来,白天下葬,别在晚上下葬成吗?”
陆轸点头,撩起长衫,没等杂役阻止,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嘿哟!你真是做什么!起来起来,行了赶紧回去休息,你不是还要准备科举吗。别呆在这里受罪了,明天再过来,快走。”陆轸呆立在原地,杂役不耐烦地伸手推一把:“走吧,这里不干净,别染上病了。”
他不敢回去,只敢游荡在熟悉的、支离破碎的街口上,注视眼前残破的楼阁。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敲打着夜的寂静。
“吃。”
戴仁城将一个鸡蛋夹在陆轸碗里面,彼时他跟木桌一样高,整个人搂在戴老怀里。那是他来到戴家第一个月。
“爹,你别强迫人家小孩子。先给人家喂粥喝。”一个男人的声音窜出来,但是看不清脸。
“你去管戴钟子,少来指挥老子。”戴仁城深吸一口气,挂上笑容如同发皱的橘皮:“来,我们吃鸡蛋行不?”
陆轸别开脸,嘴唇闭紧。戴仁城直接抄起碗筷,怼到他面前:“给老子吃!我让你吃鸡蛋你就给吃下去!听见没有!”
小孩子被这一嗓子吓得浑身直哆嗦,忙不迭伸手进碗一口塞进鸡蛋,险些被呛住。戴仁城这才喜笑颜开,轻轻拍打陆轸的后背:“诶,这就对了嘛。吃饭哪这么费劲,再吃一个。”
秋风刮过,陆轸站在废墟之上。他竟然走回了吉祥街,远眺着不成形的房屋。街口的槐树被压塌,辛昇家屋顶上的自做的瞭望台不知所踪。
戴仁城会不会怨恨自己?在他唯一清醒的时间中,陆轸竟然怀疑过他的真心,追问着与平静的吉祥街无关的人和事。他的确是白眼狼,骨子带的是忘恩负义、自私自利。
又少了一个注视着他的人。
陆轸闭上眼睛,准备转身时,碎石滚动的声音响起。
沙沙、沙沙、沙沙。
陆轸的身躯下意识绷紧,这不是风吹动小石头的声音,有人正向这边靠近。他环顾周围,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屋,没有可靠的墙壁遮掩。一道断壁沉默站在不远处,陆轸拔腿准备跑。
“别动。”有人讲话:“站在那里。”
陆轸听辛昇讲过,有人会在灾难发生后,跑到灾地四处寻找金银珠宝,甚至不惜为了钱财杀人。在这些人心中,既然天灾来临,多死一个人,少死一个人也没有区别。
心脏剧烈跳动,嗓子发紧,陆轸飞速思考该如何解释才能让此人相信自己只是路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模糊的身影走出阴影。
陆轸身子背对着此人,他舔了舔嘴唇,撩起袖子举手,边说边转身:“这位贵人,在下只是触景生情……”声音戛然而止。
崇山寺院上的那位老妇人,站在他前面,手里抱着一个贴满封条的木盒,冷冷望向自己。
木盒上面写着:“巡按御史亲启。”
“跟我走。”蔡婆婆没有,抱着木盒子转身往前走,全然不在乎陆轸的反应。陆轸心中奇怪,却不由自主跟上老妇人的脚步。两人行至临时搭建的官衙一带。
陆轸抬头看见门口挂着的灯笼,往后退开两步:“你想要做什么。”
蔡婆婆将木盒子塞到他怀里,同时拿出一张纸条:“等会儿,你见到赈灾使,便按照纸条上写的文字背诵出来。”
“路双呢?”
他一直能感受到老妇人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恶意,哪怕自己是她的亲孙子。但是陆轸的记忆中从未出现此人的身影,更不知道她的来历。他攥紧手中的字条:“路双在哪儿?是她让我这么做的吗?她现在是生还是死?”
“如果她不死,我不会来见你。”
街道忽然变得很大,很空,四壁向陆轸压过来,又像是迅速退去,留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老妇人低头从袖口拿出另外一封信,交到陆轸手中。这是路双当面交给她,让她时时带在身边。
与木盒子不同,上面写的是:吾儿陆轸亲启。
“杜帧,”老妇人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询问,望向自己的神情竟然变得与路双极其相似,“日后山高路远,还望多多珍重。”说完,掉头走人,毫不留恋。
灯影憧憧,守门的衙役睡眼朦胧,听到走进来的脚步声:“谁!”
走进来的是一位手上满是血痂的年轻人,他看上去魂不守舍,深吸一口气,满是血痂的手捧着一个木盒子,慢慢道:“在下为州学学生,请见赈灾使傅大人,呈供杜琊与官府勾结贪污的证据。”
这几日傅祖德因为证据一事焦头烂额,做手下的也不免挨骂。衙役一下子清醒,跑进房内后又走出来:“这边。”
进了屋,陆轸见一人坐在桌旁,他挥手免去了礼节,二话没说将木盒子拿过来。
陆轸垂下头,按照记忆中的字条内容念道:“小人姓陆,乃州学学生,苦受朔州知州剥削……”
陆轸一面说,一面听到封条被急切撕开、纸张翻动的声音。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傅祖德突然扔下纸张:“证据?”
陆轸心中一跳:“是,小人是前来交送杜琊与知州的密信和作假账本。”
“哦,是吗,”傅祖德冷冷道,“那为何木盒子里面都是白纸?”
今天两更,存稿真的多,受不了了。感觉12月完结遥遥无期啊,小小的老子我要期末要考数学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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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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