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轸的视线停滞在两人之间,见白瑢退开身子,露出无懈可击的富家公子出身的笑容,翩然离去。辛昇手心攥紧字条,改换方向向自己走来。
陆轸急忙转过头,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双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终于找到李闵送出的那支玉笔,指尖轻轻摩挲。
辛昇走过来了。
他要不要问。
他该问什么。
他能不能问。
“这是什么?”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尾调带着毫无掩饰的雀跃:“是李老特意只送你一人的吗!”
陆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收起毛笔,点头:“是。”
辛昇夸张地扬起眉毛,右手上前就要拽开陆轸的前胸的衣裳:“你给我再多看一眼!这稀罕物什我可见不多,你快拿出来!”
陆轸被他挠到了痒痒肉,原先抿得笔直的嘴角勾起来,一声极其短促、几乎不像人声的“呵”从唇间逃逸出来。他一面笑着后退,一面拦住辛昇:“好了,好了,别闹了辛昇!别人都看着呢……喏,这是十五两银子。”他从袖口里掏出白花花的银子,献宝似的往前递,脸上的笑容没有褪下去,少见的灿烂热烈,让辛昇看得心口有些发酸。
辛昇手指清风拂面一样摸了一把陆轸的手背:“走,还钱去。”
这登州真是大啊。北风像刀子般刮过街面,却刮不尽满城蒸腾的人气。道上挤着各色人等,已经带上暖炉的,扛着麻袋的,慢悠悠踱过或是喊着“借光”穿梭。车板上方雪白颤动的豆腐冒上热气,陆轸一直紧绷的心也跟着飘飘荡荡的白汽松软飘到空中,随风消散。
他的嘴角还噙着笑,手指摩挲方才被抚摸过的手背。辛昇的手跟读书人的手很不同,长了茧子,几天不写字很快又会变回来,掌心更是绵软干净,像一块绸缎。会馆近在眼前,陆轸想到债务竟然因为自己的才学一下子被还清,步子也轻快不少。
“你瞧……”陆轸的声音戛然而止。
辛昇应当是刚刚看完那张字条,正在往袖口里面塞东西。他双眉紧皱,一边的腮帮子鼓起又泄气。
陆轸减弱了他的声音,装作方才无事发生。那点被自己忽视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挣扎着叫嚣着往各处逃窜。他竟然有点不敢看明白自己的心了,连带着脑海中清晨的回忆都模模糊糊。
“那个人……是谁?”
辛昇转头:“嗯?什么?”
“那个过来找你的公子,”陆轸补充,“就那日我们在客栈碰到的人,他今天又来寻你了。他不是术士吗?为何会出现在文社附近?”
这也正是辛昇的问题。白瑢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跟自己接触,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与甘之武的关系。更甚者,为什么因为白瑢的出现,系统被成功解锁了。
系统冻结解封,无需再确认他是否成为举人,就在见到白瑢的那一晚。他的识海重新亮起,并解锁了全部功能。诚然,辛昇早已摆脱了系统能够独立解决命理问题,但这不意味着他成为了全才,万一钦天监入监考试遇上他不懂的题目,他不敢担保甘之武会走后门让自己入监。
辛昇停顿太久,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再回答问题。他才开口:“是父亲的旧识。”
陆轸愣了:“旧识?”
“对,他比我年长几岁,说是小时候见过我。我没有印象,不肯信。但是又瞧见他腰间的祖传玉扣,似乎是那么一回事。”
“他也是钦天监?”
“应当是吧,有空跟他聊聊。”
辛昇不想告知太多与陆轸生活无关的事情,便随口扯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谎,脸不红心不跳。他直觉钦天监内部经历过几次巨变。
“怎么了?”他们已经走入会馆让人叫来掌柜。辛昇有些心虚,凑上前去问。
陆轸没有看他,摇头:“没事。”
那位掌柜很快走出来,见到辛昇陆轸两人眼前登时一亮:“哟!二位官人这是,凑齐银子了?”
辛昇往柜台上一拍银子,瑞凤眼往上一挑:“把欠条给我销了。”
掌柜以为他们会拿出七七八八的碎银,都做好了称量的准备,谁知人家拿出竟然是官银!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两位穿着简易的书生。
也才两日,就能凑齐八两白银。人生地不熟,自然不可能是借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两人被哪位有头有脸的官爷看上了,准备请去做师爷。
掌柜笑容又是一变,牙齿咬紧三分,一边召唤来下手取欠条,一边和蔼道:“我这间会馆总是少不了欠下房钱不还的钱,但是两位第二日就能还上钱真是少见,令我佩服二位的守信。”
“哼。”王八念经,吵死了。辛昇转头在看不见的私房白了一眼,心说这点殷勤劲儿怎么不留着昨日使,又看见跑腿的从一堆白花花的欠条里面取出其中一条,急忙跑过来。
呵,竟然是一条龙的骗局。
有钱就是有底气,辛昇没有好气挥手:“少说点废话,赶紧帮我事情办完了。”
管家被这气势压住,心说不好,现在两人估计真的是背靠大山,更加不敢妄言。过了很久,他才从纸面上抬头,支支吾吾:“敢问二位的八两官银是从何处取得的?”
“这也要问?”
“额……小的,小的好奇而已。”辛昇见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觉好笑。看来登州的风土人情也与其他各处穷乡僻壤一般无二,甚至更加劣等。比起这种一时三变,他倒更喜欢不带掩饰的恶意。
“李老爷和祁老爷给的。”辛昇有意吓吓他,把名头喊大。
掌柜一听这话,手都在发颤。连欠条都不要,立刻把银子退回至二人面前。说什么都不肯再要这银子了。
等辛昇携着陆轸得意洋洋扬长而去,小厮才拿着收纳官银的木盒跑过来,伸出脑袋朝桌上望去:“诶,银子呢?”
“妈的还想着银子,差点惹上不该惹的人了!”掌柜一巴掌呼到小厮后脑勺。
“哎哟——谁啊?”
“祁家,和李家,”掌柜伸出两根手指并在一起,“估计在抢师爷哩。”
小厮看着掌柜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挠挠脑袋:“啊?我们可没有听说祁家和李家招师爷啊。再说了,祁家经商,李家名门,还需要师爷吗?哦,不过祁家好像最近真的在找进士举人,似乎是祁公子要准备乡试特意聘请名师来的。”
“你少点废话,总之有一点机会都别惹上这两家人。”
*
“早知道早点说自己是祁家和李家派来的人算了!气死我了!”辛昇回到酿春院,大喇喇往床上一躺。
陆轸原先还心惊胆战开门,不敢让辛昇走在最前面,结果一开门看到房间内已经收拾干净,心中打鼓,但眼下想不了太深。
他望见辛昇平躺在床上,身上玉色长绢流月一般倾泻在手腕上,眼睛半眯,眉间的沉郁也散去。
他不能问的。
钦天监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是另外一个世间,与庸人无关的世间。无论是甘之武,还是那位他至今不知姓名的公子同辛昇站在一处,外人偷窥一眼的缝隙都不存在,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与你无关。
他又是在期盼什么?
期盼自己成为例外?为自己网开一面?有资格吗,他至今也不敢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辛昇。
陆轸原本拖下外袍的手一抖,又将衣服穿回去,走到辛昇面前,头巾取下,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簪松松束了少许,余下披散肩背。
辛昇抬头,眼底浮出笑意:“怎么了?”
陆轸面无表情:“起来。”
“为什么?”
陆轸忍了忍,视线落到辛昇的袍角:“脏。”
“哦,”辛昇回应了一句,反应过来马上爬起来,“哦哦哦,好的。”他站到陆轸身边,笑意不减:“我想起那厮儿的神情就好笑,都不问清楚,一听到祁、李这两个字吓得面色发白。诶,我可听说,坊间专门写了首打油诗说祁家,什么南街开绸北巷盐,驼队排到玉门关。笑问财神何处去?蹲祁家房顶数铜钱……喂,在听吗?”
“嗯。”陆轸回了一句,拽平辛昇睡歪的床单:“继续。”
辛昇满意点点头:“说是祁家有意摆脱商贾名声,这十年来已经举办了三次文社竞文,平日出资举办诗书评弹,挺风雅的。”
陆轸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嗯,然后。”
“今年更是特别,”辛昇接过喝下一大口,“今年祁家的唯一儿子也要参加乡试。不过他没有参加竞文。”
“为什么?”
“那不晓得,毕竟李家人也在其中,既然召集登州所有秀才,总不能前三人两人是名门望族。”
辛昇歇了一口气,终于愿意坐下来静静喝茶。
陆轸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窗外被风摇动的竹节也一下下应和着。他突然开口:“我们两个分房睡。”
“嗯。”辛昇又喝一口茶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手停在空中:“嗯?”
“我们两个分房睡。”这次陆轸的声音变大,视线却始终如一停留在窗外。
“哦……是我睡觉习惯太差了吗?”
陆轸摇头:“不是。”
辛昇眼睛认真扫过陆轸脸上每一处,平直的嘴角,似剑的眉毛,漆黑的眼珠,越瞧越品出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
兴许他睡觉动作真挺大,今早陆轸脸色不好估计也有自己打扰到人家熟睡的原因。而且,纸条在袖口硌着皮肤,他今夜还要与白瑢会面。本来还想着怎么找借口。
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哦,这样啊。好吧。”
辛昇很爽快地应下,走到外面叫了小童过来,身子挡住投向屋内的寸缕阳光。
陆轸藏在阴影下,眼神一错不错看着眼前人,垂眼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
标题为李冶《八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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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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