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不是细皮嫩肉的人,他很快就缓过劲来,一抹嘴角的血,爬起来跪端,道:“卑职粗笨,冒犯了将军,该受!”
他在京城这三年可不是白混的,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那都是他一巴掌一巴掌挨出来的。
但他心中并不气愤,反而由衷叹服这位少年将军凶猛又精准的力道——武将更懂武将,他知道这一巴掌没有十年功夫是练不成的,果然守边关的就是比守皇帝的更牛哩!
思路这么一转,王大海就更急着摆脱自己碌碌无为的闲职,然后跟着这位少年将军去前线打仗!
秦彻见他恭顺,摆摆手想作罢——他今日活动筋骨流了一身汗,现在只想赶紧回房洗洗身子。
可刚转身大踏出一步,却又被一声叫唤绊住。
王大海在后面跪着,不死心地补了一句:
“秦大将军,我练了十年射艺,只为有朝一日能上阵杀敌。秦将军能否给属下一个机会?”
王大海赤忱的双眼,熊熊燃烧着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秦彻脚步顿住,慢慢眯起他那狭长锋利的双眼,秦越在楼上瞧着便知道,秦彻动了大怒。
此时,她余光一动,便见张福沅迅速穿衣套甲,奔下楼去,她心头立刻涌出不好的预感。
虽说是有原著可供参考,但三年前看的东西,加之上一世偏离剧情后导致记忆相串,她只能依稀记得些大事件,哪里知道张福沅还有这么一出。
从上一世早死的结局来看,张福沅没什么主角光环,此时跑下去触秦彻逆鳞,不就等于送命么?
想到这,秦越赶忙唤了候在门口的云碧帮她盘个简单的发髻,套上鞋也往楼下奔去。
秦彻冷眼如刀,冷笑一声,道:“好啊。”
王大海顿时双目滚热,喜色刚露,就见秦大将军叩了叩胯上绑的空箭囊,道:“我有二十根箭,一炷香时间,你去给我捡齐,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否则……”
他顿声,抽出随身侍卫腰间的佩刀,“咣当”一声扔在他脚边:“否则就自我了断,我不想沾蠢货的血。”
王大海愣住,就算再愚钝,他也听出了秦大将军是动了杀意——
他们一路射箭玩了半个时辰,船又在行进,即便不考虑秦彻的射程,这最远处的箭矢恐怕也有五百仞之长,别说一炷香,就算十炷香他也游不过去。
王大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前面那些话是多么不知高低贵贱的放肆,而秦大将军则是在逼他死啊!
他心冷如灰,脑海中那个气度不凡、恣意潇洒的少年将军形象轰然崩塌。
周遭的护卫都屏息凝气,低着头敢怒不敢言——
张副尉平日从未苛待过他们,还常常把自己的本领倾囊相授。都怪昨晚他们起哄,说王副尉的骑射杀敌之能定能被秦将军赏识,你一言我一句,没想到竟把王副尉推下深渊。
他们到底是小兵小卒,没遇上过这样的威压,就算心里再急再难受,也不敢吐一个字。
跪了半响,王大海一咬牙,道:“卑职去捡。”
他心底苦笑:这哪是去捡箭,这是跟自己拼了十三年得的一官半职说拜拜,如果不跑,他可要死在这了。
秦彻从始至终都未正眼瞧过这个没眼色的野夫,也不屑于去推敲这人心里所想,不说话表示默认。
王大海站起身,正欲脱下甲胄,自己的胳膊却一双手抓住了。
抬头,是张福沅。
王大海立刻皱眉,甩掉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吐了一个字:“滚。”
张福沅没理,转身朝秦彻作了一揖——即便身披劣等甲胄,那种经年累月地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打交道,才铸就的独属于书生的脊梁骨,此刻挺的笔直。
他早就不想忍这些视人命如蝼蚁的贵族门阀了!
他不卑不亢,道:“秦将军,当今文尊武卑,你可知为何?”
秦彻简直要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卒气笑了。
“你算什么东西”刚送上喉咙,那小子却陡然提声,语气冰冷,自问自答:
“因为军领长嘴只知骂人,不修言辞,肮脏龌龊,刚愎自用!若无兵卒拼杀,何来大将擢拔!将军居高位,脚下垒尸骨,将军兵卒本就是相互依赖,您却要愚弄兵卒性命!”
秦彻又惊又怒,拔剑便架到了张福沅的脖颈上,道:“你再说一遍。”
张福沅直视秦彻的双眼,四目僵持,一双是尸泊血海的肃杀威逼,一双是黑白分明的唯理是从。
两人互不退让,一时间空气凝滞。
眼见秦彻有翻刃割喉之兆,立在一旁的王大海也欲拔剑去搏——虽说他从小看不惯张福沅那书呆子,但事情因他而起,他不会让别人为他而死。
刚“噔”的一声挑开剑鞘玄关,便听见一声轻柔如水的声音在后方泠泠响起。
“表哥。”
秦越上前,单薄的衣衫在风中浮动,通身未佩戴任何饰品,素极却反生艳态。
她信步走来,手搭在秦彻握剑的那一臂袖口上,阻他施力,道:“表哥,我们秦家祭祖之月,怎能因个小卒见血而损阴德呢?”
两声柔弱无骨的“表哥”唤的秦彻心软酥麻,一扭头,又见表妹睫毛下撇,双眼受惊,细眉蹙成一个八字,看起来楚楚动人。
秦彻一糙汉架不住柔情似水,心中怒气瞬间消了个七七八八。
可消气不代表失去理智,他受的责辱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过。
他对秦越道:“这个杂碎敢顶撞我,越儿,你且先回房,莫脏了你的眼。”
秦越在心中冷笑,她就知道自己阻不住秦彻。这些个贵族门阀中的人,哪里会有等闲的角色?平日看着好相与,为个美人就一掷千金,可真到关键时刻,他们就会变得冷漠无情、油盐不进。
她这个秦氏嫡出大小姐,就算今天把命撂这里,也动摇不了父兄已经做好的决定,他们只会说她妇人之仁、目光短浅,不懂大局。
她没这个权力,那就让他们忌惮张福沅吧。
秦越站着没动,端着嫡出大小姐的仪态,道:“表哥,这人是进士,圣上钦赐,不可乱杀。”
这下轮到张福沅诧异了——秦家大小姐怎么知道这事?
诧异的同时,又有辛酸的惊喜流淌于心胸,破开他因不被赏识、难得大志而逐渐冻结的心。
他读书二十载,过目成诵,屡试屡进,次次第一,在那一方州县被当作天才。
今年会试他原本信心满满,却只得了三甲,成了籍籍无名、庸碌平常的末流。
可若真是如此他也便认了,京城人才荟萃,他以往偏安一隅、是井底之蛙罢了。
后来在闲逛槐市翻看私刻的一甲进士经义策论时,实在觉得也不过如此,那时他便隐约领悟到私塾师父临行所言——
如今的王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
这个世家大族,专指京城把持朝政、盛极一时的百年门阀——秦氏和袁氏。
他来京都走一遭,方知国朝盛世,他想要突破那层农民身份,却是比登天还要难。
他不再多言,落寞而归,又不忍埋没自己,便将主意打到了京城大官的幕僚身上。
谁曾想几封自荐信送出去,便收到一封警告,说他得罪了大族,要他赶紧滚回老家,永不入仕途,否则饶不了他的狗命。
字句肮脏,视人如蚁。
自己来京后一向谨言慎行,他辗转反侧也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人,又得罪了什么人,能上哪评理去。
心中憋闷,他一气之下不顾警告继续四处奔走自荐。
可手中的信刚拿出门,自己就被两个小卒架到了皇城内禁军驻扎处,而自己的身份公凭,已经明明白白躺在指挥使的案桌前。
他自然是要挣扎的,他一个同进士出身,当什么禁军步兵?
当然,迎接他的是一顿毒打。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想着先行保命,编入禁军,之后再伺机而动。
本就憋闷不已,今日又撞见一遭门阀欺辱弱小、威胁性命的事,他挤压数日的怒火直冲大脑,才莽撞行了事。
他孤身来京,想不到第一个帮他的人,是个女子。
张福沅的双眼氤氲出了一层雾气,一种丝丝缕缕、轻柔如纱、似有似无的东西萦绕在他心尖。
秦彻听了秦越的话,兀地笑了一声,将剑柄递向王大海,道:
“你,杀了他,本将军做主给你升职,不然,我送你俩一块上西天。”
而后又转头,笑对秦越说:“那这不算是我杀的了吧。”
秦越保持微笑。对于秦彻等人的阴毒,她上一世体验的足足的,已经见怪不怪了。
张大海关键时刻还是头脑清晰的,从鼻子里翁出几个字:“我还要去捡箭。”
秦彻冷“呵”了一声:“好,好得很。”
“表哥,弟弟妹妹都在这看着呢,莫动怒。”秦越端着长女的仪态,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后,她不急不徐道:“表哥常年驻守边疆,对京城的肮脏龌龊是有所不知。”
这话说的隐晦,引人无限遐想。
说完,秦越看向张福沅道,含威逼问:“你一个进士,是如何进殿前司的?”
张福沅默然一秒,回道:“有人将我荐进去的。”
这话他可没撒谎,只不过是主动还是被胁迫之分罢了。为了找坑他之人,他还把那荐书偷回来了呢。
张福沅念头一动,掀开甲胄抽出一页宣纸,道:“荐书在此。”
他摊开页面,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叫他进去,饶你不死”
嚣张跋扈,可见一斑。
秦越见秦彻脸色出现犹疑,便知成功在望,但面上还是滴水不漏。
她抬手摸了摸宣纸面,若有所思:“澄心堂纸,圣上御赐之物。你背后是谁?”
张福沅心惊,原来这纸是御赐之物,恐怕京城没有几家能得,他回去顺藤摸瓜,定能找出坑害他的人。
一边想着,他一面斟酌着用词,便道:“这不便明说。只是秦家也识得,卑职今日犯了错,不想两家因我而生嫌隙。”
京城中的名门望族,谁不跟秦家沾点关系?这话乍一听唬人,实则全靠模糊说辞。
不过秦越听的欣慰:还算你张福沅上道!
“好,你既知自己犯错,我罚你你可认?”
张福沅单膝跪地行军礼:“卑职领罚。”
秦越没给秦彻插嘴的机会,字句铿锵,滴水不漏:
“我们秦家历来赏罚分明,昨日你救我半分,我允你养伤。但今日你又口不择言,冒犯我表哥,也必须要罚。你先行回屋,待伤痊愈,亲自来寻我请罚。”
秦越撑着纤瘦病弱的身子,站在那里像朵飘零的花,这样的衰颓破碎又交叠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气场,让人好奇那样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灵魂。
天上的晴日不知何时被盖住了,乌云层层叠叠压下来,看着一会是要下雨。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俩人,一站一跪,近在咫尺又如隔铜壁。
良久,张福沅垂着眼,道:“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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