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骏马飞驰而过,卷起路边枯残的落叶,一路向西,最后在一处连牌匾都没有的府邸前急厉勒马。
马儿前蹄离地,嘶叫一声,还未停稳,张福沅就跨腿而下,身子稳稳立住,背影颀长若清风抚月般令人神怡。
在门口不安踱步的小厮双眼一亮,蓦地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
“官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话说到后半截,小厮那如抓救命稻草的语气,如车轮碾过石子般一顿,后边几个字的声音陡然转弱,带着些惧怕畏缩——
官爷转身看向他的刹那,皎若白月的气质顷刻被漆黑发寒的眼替代,叫人不自觉头皮发麻。
另一匹马上的人也翻身下来,那人是府中最得力的侍卫季良。
张福沅的视线并未在小厮身上停留,穿过府邸的门一眼看向东厢房。
偌大的府邸,只有东厢房布置得最美。
小院落挂满各种样式的灯笼,两颗海棠树缀了满枝头的粉白花苞——
那是秦大小姐专门找人移栽来的,除了海棠,园里还有水仙、茶花,都是张凤芸爱的小瓣花,待秋日一过,便能开出满园花香。
此刻,厢房内亮着黄色烛光。
两个小厮和跟来的季良自觉地停在门外,张福沅独自跨步走进去,绕过外房,便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
他不自觉地皱眉,控制着脚步声绕过屏风,朝前的脚步赫然顿住。
他看见,那婴儿肥还未褪尽的少女,惨白着一张小脸坐靠在床枕上,双眼轻阖,湿漉漉的睫毛不安地颤着。
那虚弱的样子,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张福沅恍然一瞬不知所措,他无法将床榻上那颓靡枯槁之人,与他那从不安生,成日爬树掏鸟窝捅蜂窝,精力大到撺掇同伴追着落日疯跑的妹妹相叠合。
跪守在床榻边的是侍卫赵予——那个有一道贯穿右眼的刀疤,月前张凤芸执意买回的少年。
临到张福沅脚步近在咫尺时,少年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垂眸,挪膝,恭恭敬敬朝张福沅磕了个头:
“官爷……”
只喊了个名,却仿佛是什么惊魂的咒语,吓得床榻上的少女失声尖叫:“哥哥不要!”
喊完,少女仿佛才梦醒一般噩然睁眼,瞳孔震颤。
张福沅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揪起来了,眼前之景再不容他多想,他一步跨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拍妹妹悬空的背部,尽量将声音放柔:
“芸儿,哥哥在这,别怕。”
张凤芸颤动的眼一滞,随后,一颗一颗豆大泪珠流若珠帘,猛地抓紧张福沅的胳膊:
“哥哥……哥哥,哥哥我们回家好不好。”
张凤芸抓张福沅的手是靠床内侧的左手,以至于她整个上身扭了半圈,被子半截被扯到了地上,露出了她垂在榻边的右手。
衣袖的薄纱隐隐约约盖住了腕部的血色,张福沅心头猛地一抽,根本顾不得回话,只一把掀起衣袖,就看见了缠了好几圈棉纱、浸出鲜血的右腕,以及,那纤细雪白的小臂肚白上,大大小小已经结痂的划痕。
划痕都是浅伤,有些已经恢复到只剩一道暗沉的疤痕,可割腕,却着实是差点要了她的命。
耳鼻眼之所见,几乎是将张福沅的心脏往沙砾上摩擦,疼的他几乎要窒息——
先前妹妹也闹,却只是哭,他做梦也想不到,素来怕疼的妹妹竟会自残。
一时间,心疼、恼怒、悔恨……各种情绪溢满他通红的双眼,又带着几分无措的惊慌茫然。
看着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妹妹,他胸口一起一伏,压制半响,才慢慢把涌到喉咙口的问题悉数咽回肚子——
譬如,她为何要割腕,是不是又接触了袁观生,又是如何逃过层层护卫的眼的。
现在妹妹既然已经想通了,那再提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只想妹妹平平安安的。
张福沅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当然可以。爹娘,还有大哥大嫂都很想你。”
上回王大海遣将士确认了他家人的安全后,他们就命人南下在一处不起眼的村镇置办了院落,此地隐蔽,袁观生这些贼人定然找不到。
他们两家的亲人早已启程,估计这两日就到了,妹妹修养好些了再去也正好。
想到这里,张福沅的七上八下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点,轻轻拍打着妹妹的背:
“到时候让赵予跟着你……”
话还没说完,张凤芸就晃着哥哥的袖子央道:“我要哥哥跟我一起回,我们今晚就走吧!”
“哥哥忙完了就回去,到时候把你们接来京城住。”
明明是柔和安抚,张凤芸却像是被点了火炮般突然尖叫一声,一把将张福沅甩开,目眦欲裂:
“你留在这里是想害观生哥哥!你要查他!”
闻言,张福沅如一脚踏入深渊、脑海“嗡”地一片空白,一股恶寒从脚趾蹿到发丝。
他这才突然明白,方才妹妹惊醒时尖叫“哥哥不要”的意思。
他腾然站起,压制的火气尽数蹿上胸头,:
“张凤芸!你脑子是怎么长的!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袁观生是想利用你,他想害你!他作的恶,他家人作的恶,我都恨不得写在你床头,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了个只认识十几天的外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你有没有想过,爹娘他们还在家里盼着你呢!”
张凤芸全程捂耳摇头,红血丝与泪水将杏眼切地支离破碎。
好话歹话早已说尽,张福沅无力地叹口气,转头,怒视跪地的赵予:
“你不是说她一直在家吗,你不是寸步不离吗,这些风言风语又是怎么传进她耳朵的?”
他从未在妹妹面前提过半分查案的事情,且专门嘱咐府中人不要透露袁观生婚事,如今婚帖刚递来,消停了几日的张凤芸就突然割腕,不是有外人传递消息还能是什么?
赵予还没回答,张凤芸却突然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往墙角缩了一点,将脚下的薄被往角落上堆叠。
而后一抬头,就对上了张福沅凛厉逼视的眼,她支支吾吾喊了句:“哥哥……”
张凤云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撑坐在床上,呼吸浅弱。
张福沅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多说无益,他只道:
“好了,芸儿,先休息吧,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他扶着张凤云躺下,将被子掖在她的尖颌下,柔声道:
“睡吧,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等他杀了袁观生,一切可不就能好起来!
张福沅轻轻吹灭榻边的蜡烛,张凤云却突然拉住他的手:
“哥哥,你能不能跟观生哥哥说一下,我划了腕的事情?”
张福沅已经有能力对妹妹的话刀枪不入,他声音没了怒气,只有失望:
“所以说,你划腕是为了引起袁观生的注意?你想通过自残来乞求怜惜?”
张凤芸立刻急了,撑着手就要往起来爬,拼命摇头落泪:“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要引起观生哥哥注意,他是云端月,我是地里泥,我配不上他。我……”
她瞄了一眼张福沅,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恨,而后快速移开,道:“我只是想让他好受点,他受了很多伤害……”
张福沅被气笑了,他很想知道袁观生又用了什么花招诓骗妹妹,便问:
“袁观生受了伤害?你跟我说,他受了哪门子的伤害?”
“哥哥想杀他全家,他喜欢的人又只喜欢哥哥,这不是伤害这是什么?观生哥哥现在每天借酒才能入睡,我划手腕,只是想替你跟他道歉,我有什么错?”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听得张福沅心脏都要骤停。
他彻底明白,他拼了命地想将妹妹拉上来,可妹妹却捂着耳朵拼命往温柔乡里钻,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张福沅妥协了,他拍平皱起的被子,耐着性子道:
“话我会帮你带到,你现在好好养伤,养好了,中秋之夜我就带你去见袁观生,你想怎样就怎样。”
张凤芸着实好骗,听见哥哥的话,立刻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睛,生机活泛的模样如同月光冷潭泛起了粼粼波光。
厢房内的烛火逐个吹灭,两个身影依次出了屋。
关上门后,张福沅没有离开,而是拐到厢房后面,望着那堵高墙出神——
墙那边是另一户人家,他之前查过,这家人世代做面食生意,小本买卖、很守规矩,他以往未曾注意。
他让季良用轻功带他翻墙过去,同去的还有赵予,三人轻脚落在邻户的偏院内。
借着月光,张福沅用手摸着墙壁,仿佛在找什么机关,半响,他突然停在了一处。
赵予骇然一惊,这一墙之隔的另一面,是小姐床榻的位置。
这墙壁被掏出了一个洞,说明有人通过这个洞在朝小姐传递信息,而他一天当中唯一没能照管到的,便是小姐更衣卧榻之时。
如此下作恶俗的法子,简直令人发指!
赵予拳头攥紧,想要说什么,却看见张福沅示意他不要出声。
赵予立刻会意,对面是小姐卧榻,官爷不想惊扰。
三人回到了院落,待离厢房远些后,张福沅才将腰间的御史令牌解下给赵予,看着分隔两家人的高墙,道:
“以我御史中丞的名义,就说查案需要,把他们的偏院封了,再放三条烈狗守在那边,一旦听到响动,就让府里侍卫翻墙把人捉回来,不论死活。
另外,待芸儿一醒,就去把屋里所有尖锐钝器全部撤走,把厢房四周一切可能通信的地方都摸查一遍,盯紧天上,如果有什么飞鸽走禽往厢房跑,一律射死,每顿食物都要掰开检查。”
赵予跪地,对上张福沅的眼:“是,属下定会做好,绝不许今日之事再现。”
当初张福沅不想要这少年,皆因他眼底难言的自弃和亡命徒的偏执,可如今,这样的自弃与偏执化成了豁出命的坚定,和带有攻击性的警惕。
这样的人在妹妹身边,他才能放心。
张福沅扶着赵予的肘部,将他带起来:
“赵予,芸儿没看错你。这段时间我忙,她就交给你了,请务必替我照顾好他,等熬过中秋,一切都会好的。”
少年的眼生出了几分被信任的温热,他捏紧官爷给的御史令:“是!”
交代好妹妹的事情,张福沅一直提在胸口的气才缓下去些。
他正准备挪步,头痛欲裂之感却猛然蹿上头顶,差点叫他站不住脚。
他取下了展脚幞头,随便掷在了地上,而后扶着墙缓而沉地呼吸。
冷月衬出他愈发凌厉的下颌,他阖眼忍疼,紧咬的牙关肉眼可见地打颤。
季良红了眼眶,连忙上前搀扶:“官爷,属下扶您去卧寝休息吧,这几天您都没怎么合眼。”
张福沅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暗哑冷寂:“回御史台,去刑房。”
爱你们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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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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