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的天色透出股死气。
躲在皇城庙宇中的大批流民被接出,集中到即将修葺流民临时聚居的场所。
这里本就是废弃的流民聚居地。
凌淮安得仇风雪批准,第二天一早就召集木工前去,手里拿着连夜赶工画的图纸,心情复杂。
仇风雪前夜就将所有耗材都备齐放到指定场所,场地积雪也被人打理干净,该做齐的一样没差。
也算提前免去了凌淮安的第一桩重任,凌淮安不由得在心中夸赞仇风雪心细。
这还是他第一次实打实建造房舍,古代钢铁冶炼技术不发达,也没有混凝土,作业难度大大增加,再加上皇城雪天反复无常,凌淮安心里也没底。
愿意前来的木工也少得可怜,基本全是仇府的壮丁,不懂流程不说,人也稀稀落落。
但为了留在仇府,他拼死也要把这事儿落实,让仇风雪满意。
仇星辉不知道是提前了多久来的场地,凌淮安召集木工到达时,他已指挥家仆搬完了木材。
“来得真够‘早’的。”仇星辉一见到凌淮安,恶意揶揄。
“鸡打鸣就来,你为什么不去当鸡非要当人?”凌淮安随意抻了懒腰,斜睨仇星辉,讥嘲怼道。
仇星辉的脖颈肉眼可见攀上青筋,浮红起来。
“你是又想和我打架了?”他怒意横生,上前两步抓住凌淮安手臂,死死握住不放。
凌淮安困意未消本就烦躁,大早上被仇星辉这么一烦更觉不耐,但为不再生事端,他只有忍耐,窝火道:“我哪敢和您打架?您不得上仇大人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啊!”
“凌淮安,我劝你别惹……”
“谁想惹你?”他白了仇星辉一眼,挣脱对方禁锢,扬眉笑着,分外嚣张:“您不是我上司吗?怎么不担起上司的责任去修房舍?跟我在这里耗时间,你暗恋我啊?”
“你!”
凌淮安怼得仇星辉哑口无言,只站在原地与凌淮安两两相对,放出狠话:“咱们走着瞧。”
“得嘞!”凌淮安欣然回答,拍过仇星辉肩背后径自离开。
*
“主上!真的要让那小子去帮少爷吗?”
影枭的质疑声回荡在空旷冷寂的主堂内,他自凌淮安入府那一刻起,便已十分厌弃,再到和自家少爷打架之时,他对凌淮安的厌烦已经演变成了怨恨。
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是个人人见了都恶心,十恶不赦的纨绔。
仇风雪见影枭态度激烈,并未有太大反应,依旧慢条斯理整理桌上的书卷,明晃晃的烛火勾勒他脸间深邃轮廓。
如谪仙临尘。
“影枭,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仇风雪抬起明眸,烛火映入其中,似点点萤火:“他身上有你没看到的优点。”
凌淮安带给仇风雪的感觉很不一样,旁人对他避之不及,皆道他十恶不赦;但仇风雪对他的初印象,也只停留于“纨绔”这个名号之中。
于是仇风雪在抓包凌淮安后,开始好奇他的性格。
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罪不可恕,人人喊打。
但凌淮安让他看到了自己平生未曾见过的东西,鲜明而又热烈。
“……反正我是没看到。”影枭心中酸涩,嘴瘪得老高。
仇风雪放下笔,视线凝在影枭脸间,从容道:“管中窥豹不如极目远望,能看见更开阔的景象。”
“主上,您明明知道凌淮安和少爷不对付!”影枭想不明白,为什么仇风雪会如此放任两人接触。
就算是被阴谋所限制,仇风雪也应当将两人尽可能隔绝开来。
“所有明争暗斗,最后都会分出成王败寇。”仇风雪暗自握紧衣摆,眼底升起一片化不开的雾,难以捉摸。
就算仇星辉已然身处齐长卿阵营之中,他也依然想等到最后水落石出,看到真正的事实后再做决断。
影枭愣神片刻,随后明了仇风雪要做什么之后,再次拧眉忧心道:“主上,您真的怀疑……”
“今夜天寒,我想早些休息,明日好去见殿下。”仇风雪打断影枭,阖眼缓缓摇头。
他是在制止影枭说出后面未出口的话。
影枭知道仇风雪并不想听见。
“……”影枭见此状,收住声音抿紧唇,默默躬身退出主堂。
桌案前烛火猛晃几下,仇风雪伸手罩住胡乱跳动的火苗,转头看向窗外无休止的风雪。
这个初冬,太过寒凉。
翌日。
宫中金瓦红墙覆上白雪,汉白玉浮雕龙腾祥云,宫娥身姿绰约。仇风雪踏入东宫,跟着接应人抵达太子居处。
东宫深处有一方净地,名为东安亭,左邻湖泊右卧花园。太子齐渊常在此亭办公饮茶,会见仇风雪时也在此处。
仇风雪除掉白靴,拨开纱帘踏入亭内,齐渊正煮着一壶香茶,桌上摆了一盘刚烤好的贡果。
“臣,见过太子殿下。”
仇风雪深躬鞠礼,齐渊转身抬手将他扶住,星眸闪烁,儒雅温厚的脸上满是欣悦:“你与我之间,无须多礼。”
仇风雪敛眸,还是将礼数做全后,才起身坐到齐渊对面的软垫上。
“臣,并非有意打扰殿下清闲。”仇风雪看着茶壶里的茶水逐渐沸腾,抬眸看向齐渊,神色担忧:“二殿下又有动作,臣来此地,是想让殿下多加小心。”
齐渊波澜不惊凤目深邃,剥好贡果递到仇风雪身前的碗碟中,柔和道:“如今你身处水深火热,保全自身就好。可惜我近日要务缠身,无法抽出空余帮你度过难关,实在有些惭愧。”
“殿下于我恩情之重,臣已感激不尽。此事臣能够处理,无需劳烦殿下。”仇风雪垂眸,目光转深:“只是,臣弟尚且年轻,若他日犯下罪过,臣希望殿下能留他性命。”
茶水沸腾,白烟从壶嘴冒出,蒸腾起灼人的水雾。
亭外落下飞雪。
齐渊终于明了仇风雪此番的来意。
“看来,仇星辉已然成了你所牵绊的亲眷。”齐渊抿唇微笑,看着被雪风吹得飞扬的纱帘,温和道:“我知你年少身如浮萍,流离失所飘摇数年,好不容易才来皇城,得了仇星辉这一亲眷陪伴。”
齐渊一番话勾起仇风雪埋藏在心许久的不可言说——
那年也如皇城这般,大雪飞天。
仇风雪刚满五岁,吃过元宵后,准备去找家中姐妹们去逛庙会,刚跑出后院,前堂突然闯进一波黑衣人。
家丁上前阻拦,便命陨于雪地。
目之所及,皆是鲜红。
仇风雪吓得腿软手软,手里拿着的糖葫芦掉落在地,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双目充血,呼吸不上来,一口气梗在脖颈上,心脏快要炸开般胀疼。
“快走!”
他的手被囡囡握住,猛拽着往后院狂奔!
雪地里印下两人一大一小的脚印。
仇风雪这才缓过神,跑得喘不过气来,刚想松开手停歇,下一秒脸上却溅染了一片温热。
家中最小的女儿——元囡囡,就这样被飞来之匕贯穿脖颈,抽搐着倒进雪地中,大片暗红染透雪地。
温热的血滴落在仇风雪身上,他双瞳缩得死紧,无助地往后退后,又跑上前跪下,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触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囡囡……?”
他试探性地开口,却无人回应。
元囡囡的双眸映着青灰的天,红白的绒衣染了深红的鲜血。
仇风雪一时间有些想吐。
但他知道囡囡平日最爱干净,于是用手卖力捂住双唇,就算刚下肚不久的元宵在口中翻江倒海,他瞪红了双眼,也死命将其咽回去。
“弟弟!”
他再度被人拽起。
仇风雪无助地回眸,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大姐。
“我们送你走,跟我来!”
大姐温暖的双手握住他,一路飞奔前往后院。
仇风雪被拽着往前跑,他想回头去看倒在雪地里的囡囡,却还是晚了一步。
“弟弟,你是我们元家的骄傲。”
“不管有多痛苦,你都要活下去!”
飞雪落下,大姐带他跑到后院的密道前,满脸泪痕。
仇风雪挽留她,握住她的衣角不想让她走。
但她只留下这句话,决绝甩开自己紧抓着的衣角,快步奔上前张开双臂,吸引黑衣人的注意,一箭穿心。
仇风雪被她藏在草垛后的密道内。
他看着大姐对上自己的双眼,眼角再度溢出血泪,双唇却是骄傲地上扬着的。
他只能拼命捂住口鼻,就算脑中像是被榨干了空气快要裂开,他也不肯松手。
黑衣人翻遍了整个后院,都未找寻到仇风雪的踪迹。
仇风雪看黑衣人离开后,松手猛喘着气,已经说不出来话,嗓子干哑至极。
飞雪落了大姐满身。
他连滚带爬地跑去她身边,跌落进雪地里又立刻起身,浑身沾满粘腻的血。
“阿姐……你疼不疼?我们去吃元宵……”他惊愕地看着被血染红的落雪,五官都仿佛被冻住一般,哭不出来,闻不到空气中浓烈的腥甜气息。
也听不见雪落下的声音。
大姐最后也没回答他疼不疼。
后来,他再三确认府内黑衣人已经离开,再跑去了前堂。
父母早已被割喉,双双倒在主堂,门外还有那串被踩得稀碎的冰糖葫芦,囡囡已经僵硬,稚嫩的眉目染上冰冷碎雪。
满世界的雪都被染成了暗红。
仇风雪眼眶中终于溢出了冰冷的血泪,他跪倒在地,仰天嘶吼后倒在天地之间,任由风雪覆满全身。
那一天,痛彻心扉。
——你是我们元家的骄傲。
仇风雪回过神,差点都忘了自己原本姓元,是元家的人。
满门被灭之后,他流离失所,当过难民去过寺庙,磕磕绊绊地活在这世间,年纪稍大过后得了机缘做了武夫的徒弟,未曾想竟学到本事,去当了几年的杀手,专替高官灭杀眼中钉。
亲骨尽灭之痛,始终盘旋在他心尖,他卖力地活着,利用替高官杀人这种职务之便去查当年的真相。
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再后来武夫死了,他辗转来到皇城,身上盘缠用尽衣衫褴褛,被冷天冻得满身开裂,机缘巧合之下与仇星辉结缘。
从此,他蛰伏于皇城,更名换姓,谓——仇风雪。
后得凌家家主器重帮助,屡次献计出策,出类拔萃,最终被举荐给太子,才有如今。
“风雪。”齐渊看他出神,温声唤仇风雪。
他回神,掩盖眸中忧色,敛眸歉疚道:“臣思虑过多,未听殿下言语,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齐渊扬眉轻笑,拂袖道:“我只是想说,如若真有你方才说的那天,我会把处置权交由你,不多过问。”
仇风雪双眸微亮,起身跪下向齐渊鞠礼。
“臣,多谢殿下。”
齐渊趁机伸手抚过他垂落胸前的墨发,本想顺着攀上他脸侧,探出手去轻触一番,可仇风雪却在这时起身,不着痕迹地避过,再度和齐渊拉开身距。
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清冷神色。
“殿下,臣想说的话已说完,便先行告退了。”
齐渊并未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只是静默地注视仇风雪快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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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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