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检查了一遍相庚身上伪装出的所谓烂疮,逼真得光是看就足以触目惊心,相庚全心全意在感慨着画得真好真像,时不时自己再润色几笔,听见他二人喊了一声便扬起涂得灰扑扑的脸,眼神明亮。
“来了!”
他快步跟上那衣袂翩然的二人,在他们身旁静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叮嘱,其中反复重复的只有一条:不管遇到什么保命都是第一要事。
其实全是很平淡的话,听得多应该觉得厌烦才对,可相庚却听着,眼底染上柔和。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脚下与他们越走越近,心自然也是如此。
他们几人停在长街口的布告处,在密密麻麻收购灵莲的纸页上贴着张明显新上不少的布告。
上头大概写的是首富陈家将会在月底发放包有灵莲的饼来救济百姓,帮助百姓早日治好疫病。
“这纸贴出去的那天外城感恩戴德,”相庚的声音听起来不冷不热,平静得犹如死水,“城内…而今能呆在城中的人,又怎会在意这个。”
而在那些收购灵莲的纸页下压着的是那张陈家说会在每月月初送饼送粥来布善,徐风知拨开那些纸页看了眼布善开始的日子,距今已有三月。
一回头,几人忽地目光交错。
不是…小姑娘呢!?
几人慌慌张张跑回长街里挨家挨户搜寻,最后在一口小棺材里找到了熟睡的小丫头,一个个顿时松了口气,把心脏塞回原处。
徐风知要抱她起来,孟凭瑾则已然倾身轻而温柔地将那瘦小的小丫头抱出了棺材,不愿惊动她的睡意。
徐风知心绪一动,孟凭瑾刚巧在这时看过来,她避开了本该交汇一瞬的视线。
[老婆黑化前明明是个温柔的人…萌萌的。]
孟凭瑾动作一顿转而沾染几分飘飘然,手上轻拍着小丫头的手不由得随心跳加了频率,直至那小丫头揉着眼转醒默默开口:“爹爹,我醒了。”
一阵无话,孟凭瑾跟着默了默,以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轻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弄醒了你。”
小丫头摇摇头安慰他不要紧,扭动着身体站回到地面,扒在棺材旁踮着脚朝里面看了很久,“娘亲,能给小四买个棺材吗?”
徐风知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小四是谁呢。”
她没有光亮的眼睛里黑与白无可交织,又一次摇了摇徐风知的手。
“这个躺进去很安心。”
徐风知看向管账的孟凭瑾,谁成想孟凭瑾已经进店里跟老板谈价去了,而相庚也蹲在一旁仔细地查看着有无破损之处。
这俩人真是。
最后费劲将棺材抬回小院里,沉重的棺内盛着一箱灿烂暮色,也许快要涌没出来轻微地回响暖意,小丫头往里头垫了一层又一层的枯草,那东西便渐渐和死寂离得越来越远,摆在那里也不觉得突兀了。
入夜,他们陪相庚去外城,远远地注视着相庚潜入睡在路旁的民众间,裹紧身上的粗布麻衣,身边众人对这种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小孩见怪不怪,面无波澜地揪扯草席卷边。
他们三人就藏身在拐角的空街中,小丫头安睡在孟凭瑾怀里,风生寒意,徐风知脱下外衣仔细地搭在小丫头身上,收拾好一抬眸却撞进那人怔然的眼睛里,轻微颤动茫然无措。
徐风知一头雾水,可借着三分皎洁月色,她瞧见了孟凭瑾不知因何而红的耳尖。
那绯色莫名勾人心弦。
她呼吸凝滞,移开视线讪讪道,“你也冷?”
孟凭瑾将她那外衣往自己身上揽了揽,残存的温热气息浅浅包裹着他,混着微妙的梅子酸甜如果是徐风知的独家标记,那孟凭瑾觉得自己此刻也算是刻上了她的一点点印记。
可徐风知觉得他是冷,扬了扬下巴,“你俩回吧,我守着就行。”
孟凭瑾不应声就是不肯,她只得搬出小丫头不能受凉来试图说服他带着她回去。
正拉扯着,寂静漆黑的长街陡然传来一道异响。
相庚只感觉头发被猛地拉扯起来,一只破损灯笼对着相庚的脸,火光刺目,堵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几人顿时不怀好意地笑出来:“这不相庚吗。”
同行的一人又忽地转变话锋,半真半假地大笑道:“哎!离他远些!万一他也是邪祟哈哈哈哈哈哈哈。”
相庚甩了甩头,可是他挣脱不开他们的手。
他们上手拍了拍他的脸,挂着个犹如怜悯的笑脸,“你说你们一家都得了疫病,怎么就你没得啊?依我看真正的邪祟怕不是你吧?啊?”
……什么、邪祟?徐风知的心轰隆一声倒塌完全,她忆起相庚路过那高台时不自然的种种,猜测就这样水到渠成……而她开始恐惧,恐惧印证心里这个猜测。
周围的人们一听像是终于认出来他是谁,纷纷脸色大变,咒骂着快速起身拉着草席远离了他。
“我就说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都得疫病偏偏他没得,那邪祟定是出在他身上,一开始都烧了就好了,又不差他一人。”
“是啊,这也是好的,他们还能在地下头团圆,不然这会儿他那些个弟弟妹妹不又得饿得哇哇哭,相庚你说是不是啊,没了你这个大哥为他们偷吃的,他们到下头岂不是还要饿死一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刻薄的大笑声里,没人注意到灯笼快要燎烧到相庚的眉毛,火光如此可怖,相庚害怕火,一个劲往后缩。
“相庚,我要是你,我就陪他们一同死了。”
“我去你的!”灯笼被人一脚踢飞,徐风知左手右手各提一人,对着他们头上邦邦就是两拳,咬着牙声色俱厉,“我真想把你们的嘴给缝死。”
说罢她像是觉得不解气回身又是一脚,那几人一看情况不对作势就跑,长街上观望的众人也瞬间闭上嘴草席一卷麻利入睡。
方才还不肯离去的孟凭瑾抱着小丫头冷然撂下一句“我们先回”后就消失不见了身影,徐风知猜出他是要去补两刀,干脆顺着他的话点了头。
众人散去,夜又重归寂静。
徐风知坐在相庚身边,那地方其实不能算是个能坐的地方,它仅仅是一些枯卷草席罢了。
这一次,揪扯枯草的人变成了相庚。
枯草轻易被扯断,脆弱得让人难免不去联想到那些强压下去的关于生死之事。
“我也该死吗?”
徐风知望着眼前月光照彻不到的地方,她看不见相庚的眼睛,因此猜解不了他想听的回答,她只是平静地说——
“没有人该死。”
相庚长久地怔住,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他害怕是自己此刻太需要一只浮木,而把她这话刻意歪解成了他想听的那意味。
徐风知侧过头,凝视着他所存在的、漆黑一片的地方,将其重复一遍,“相庚,你们都不该死。”
没多久,空气里传来轻微的哽咽声让徐风知心头发酸。
她痛恨自己的迟钝,为什么没有想到相庚当时的不自然是事出有因。
那五个焦黑的架子,是他的弟弟妹妹,他的家人。那气味对他来说不是刺鼻,而是血肉、是真切的痛苦。
相庚渐渐平复住心绪,声音还是发闷,没头没尾地同徐风知说些他和弟弟妹妹的琐事。
他说到几时徐风知不清楚,只是他呼吸渐渐平稳,而她瞧见天边泛上青白色,一回头身边的少年已经睡去了。
耳朵敏锐地察觉到动静,徐风知用草席将他盖好,躲进拐角等待陈家的人出现。
来者有两人。他们踢开那些草席,不耐烦地一个个翻看身体,有些人甚至特意凑到他们跟前扒开衣服殷切地呼喊着:“我成不成能不能先救救我。”
那二人一见他们身上无疮,抬腿便是实实在在的一脚,叫他们滚远些,埋怨他们给自己添乱。
很快,他们查验到了相庚的位置。
徐风知凛然敛眸,随时准备应对状况。
但幸好,那瞒天过海的疮逼真得很,那二人显然也是急着交差,一看他身上有疮便草草道:“就这个。”
他们拿脚将相庚碰醒,和许话宁沈执白说的一样,他们对相庚说他因为病情严重,被心善的陈家选中进城医治。
在一众嫉妒与艳羡的目光里,相庚就如同那时商定过的反应,吃惊到感激涕零,连连说了好些谢谢,那二人胡乱应付了几句,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示意他快些跟着走。
相庚连连点头应是,转身之时不动声色地朝拐角望了一眼,鹅黄色的身影就靠在那里,怀中抱剑,也安然地望向他。
没有任何由来地,相庚觉得那就好像是她在说着:不必怕。
徐风知紧跟在他们身后,拐过各种缭乱小路穿过各种偏僻长街,马上就要进入几乎占了四分之一个城的陈家,一道密信就在这时截住她的路。
是沈执白询问他今早在外二街发现几人因剑重伤,剑气不明,似乎还挨过两脚,意识不清说不清楚被何人所伤,想问问徐风知有没有头绪。
徐风知大手一挥,回了二字——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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