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小丫头冲进城里去拍打医馆的门,没多远就有个医馆,一人连忙将他们引进屋内,拨开包裹着小丫头的外衣一看,头发花白的郎中突然喊道:“小四!”
这简单两字犹如巨石掷湖,几人心底顿时茫然失措,徐风知一把抓着老郎中的手,拧眉难以置信地追问,“你说她叫什么?”
那老郎中边仔细为她查看病情边不耐烦地应答道:“小四啊,你是她什么人啊?你们这回治不治她啊?”
孤寂苍白填满了徐风知的眼眸,她满脑子都是那口小小的棺材,眼底酸涩难忍,嘴里喃喃:“……什么叫这回治不治,那是什么意思。”
那郎中不客气地呛上一句,“你是她大姐?二姐?我跟你爹都说过了,她这肺不治没个把月就不行了,疼得厉害,会疼死丫头的。”
老郎中翻开眼帘,浑浊的眼珠里灰雾蒙蒙,“他倒好,镇痛方都不舍得开。”
疼得厉害……相庚尝试闭目,可一合眼,全是一口棺材。
那甚至还是他们为她买的。
“如今不治,明日便死。治,明日也未必能活。你们想怎么治?开镇痛方?”老郎中将被子为小姑娘掖好,起身离开时像是不对这些人抱有别的期待。
可他的手被陡然扯住,惊愕抬头见小四那姐姐眼底不受控地淌着泪,失声喊道:“救她啊,快救啊。”
一荷包被扔在桌上,听声音很沉。
他转头见那眉眼阴郁的漂亮少年紧盯着他,眼中无声却偏执至极地刻满了要他必须救活。
那人蹲在小丫头身旁,伸手晃了晃她,她不见转醒,只是一个劲儿地沉睡,就像她平日一样安静。
孟凭瑾的眼眸落下几滴雨,声音因此不稳且透明,心上苦意弥漫,轻微失神问她,“你怎么比我还能忍痛。”
徐风知的眼泪决了堤。
想起最初她将灵莲分予她时她不肯吃,说些给她就浪费了这样的话来,最后还是她强硬要她吃下她才咽下去。
想起小手塞进她手心,想起小姑娘安静地吃着饼子,想起她说那些名字都太好了,想起每个时分,她那张平淡、苍白的脸。
而这每个瞬间,她都在承受痛苦。偏她安静、沉默,从来没跟他们说过。
汤药灌了又吐,银针布了几番。
他们都守在那儿等,时间过去越久能救回来的概率就越渺茫,小姑娘被折磨得脸色见青。
相庚看见孟凭瑾拦下双眼麻木的徐风知,徐风知拎着剑漠然地望向他,眼里什么也没有,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要去守陈常谙、还有要做的事、还要去盯着……”
相庚听不见孟凭瑾同她轻声讲了什么,只能看见孟凭瑾最后拿掉了她的剑,走出门去念念有词指尖荧光浮动,一缕流光飞往山下,不见踪迹。
……
“陈家家主亲自在发饼呢!快快!快去外城瞧瞧!好些灵莲馅饼!得多少银子啊!真是当世第一大善人!”
“可是那位病弱家主,啧啧,他自己本就深受苦痛竟还忧心于大家,世上可还有这般人呢!”
紧闭了一整晚的医馆木门被赫然拉开,徐风知观望着人们走向同一个地方,扭动着手腕,孟凭瑾歪头打趣她,“你活过来了?”
她朝着里头扬了扬下巴,相庚正趴在小姑娘身旁熟睡,孟凭瑾知晓她的意思,将剑还与她,她接住,悠然展眉,“看着他,不要让他靠近。”
见她恢复往日神采,孟凭瑾的心底生起一些类似于柔和的东西,它们盘踞在本该是个缺口的地方,恰到好处填补完全。那感觉很奇妙,以至于孟凭瑾回过头望向崭新太阳的刹那忽然没由来地在脑袋里冒出了幸好二字。幸好。
“风知姐姐做什么去了?”
是相庚的声音,混着困倦睡意。
“你风知姐姐买包子去了。”
……
“发饼就发饼还搞这么个高台。”徐风知收回目光,将空掉的茶盏推向许话宁,向师姐讨茶喝。
高台之下人来人往,领饼的队伍足足排了三列,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闻讯赶来的人,纷纷赞扬着陈家家主品行高洁。
高台之上陈常谙对他们那些赞颂之词恍若未闻,一心一意搀扶着百姓帮他们拿饼,拿到饼的每一个民众都对其行了三拜之礼,感激涕零言语失序。
陈常谙华贵的衣裳锦缎弄得有些脏了他也毫不在意,挽起衣袖露出脆弱的病体,仔细地为百姓掸去粗布衣衫上沾到的枯草。
茶壶离得远,许话宁的茶盏也空了有一会儿,她索性将这两只空茶盏一同推向沈执白,沈执白微微一怔,挽上笑为她俩添茶。
“昨夜我二人守了一番,确如师妹所说,他因为还差一人而有所行动,被我二人剑意所伤。”
徐风知抿了口茶,“留痕了?”
二人点头。
“那我现在要是陈常谙,我便——”
徐风知的话还没能说完,高台之上那犹如濒死枯木的人忽然沉默无声地跪了下去,面对芸芸众生,面对悠悠天地。
“陈某有愧。”
茶铺里他们几人对视一眼,他的招数便在这眸光之间轻易破解,几人同时喝了口茶。
徐风知无奈摊手,“他这人,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打又打不过我们,唯一能走的路子只有先发制人卖惨示弱。”
人群渐渐拥堵到高台下,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从他手里领到的饼,焦急地仰着头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何事、叫他不必如此。
陈常谙跪在那,低垂着头,“陈常谙命数奇弱,得各位关照活至今日已是侥幸,可我却为了自己这条烂命,背负上许多罪孽。”
这般沉重的开头任谁听了都心头一凝,民众渐渐安静下来聆听他说话,脸上还是写着对他的担忧,全然在忧心这位顶天立地的病弱大善人将要倒下,那么往后他们的诸多苦难谁来管呢。
陈常谙跪着的时候沉重的衣服被架起来一截,看起来既不合身也不舒适,就像披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壳。
“疫病横行,诸位多受苦难,家中却在此时探查出一古老之法救我性命,说是要在这疫病中身上生疮之人换血给我。”
台下堆积的众人一听一个个都瞪大眼睛,陈常谙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神色凄苦。
“这法子颇为心狠无法言说,他们只好对诸位说是将其接入城中相救相医治,我于心不忍,前去同他们讲清楚,可大家竟都愿意为了我这条命舍身换血。”
“陈某受诸多恩惠,妥善安置好他们的家人后也还是觉得恩情难抵,时常想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今日借此机会同各位坦白一切,不是求各位宽恕我,而是隐瞒此事心中实在愧疚,夜里不得安眠,每日总想死了一了百了。”
台上的陈常谙神情悲苦,看起来脆弱非常,台下的人虽然神情略有异色,但这事归根结底和他们无关,更别提他们手上此刻还拿着受了他恩惠的饼,好几人率先出声安抚他太过苛责自己。
徐风知实在是听不下去,叩下茶盏,声音清亮地喊道:“怎么听起来模棱两可的,陈常谙,你究竟知不知道此事。”
陈常谙不紧不慢,深望向茶铺几人。
今早在她出现时,陈常谙便一直有在注意她的动向,现在听到她当众质问也不过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料。
这位灼雪门弟子,并不信他。
徐风知孤身走出茶铺,笑意嫣然,“默许和不知情可是两种情况,陈老板为何不说得再清楚些呢?”
陈常谙露出那种果然没能得到信任的、被伤害的神色,拧眉恳切摇着头,“他们背着我安排好这一切,我知晓时已然迟了……无法改变。”
一双无奈掉着泪的眼睛让人如何不心疼呢?况且还是这么个心性纯良的病弱大善人,一刻前还在不顾个人安危为大家发饼子呢。
“噢,那是身不由己。”徐风知跟着他露出心疼神色,但却稍纵即逝,弯如月牙的眼眸里吹彻寒风,她话锋陡然一转,“那昨天晚上着急忙慌去外城抓人换血的不是你吗?你不还挨了几剑吗?我派剑意,内力留痕。”
她话音一落,掌心凝力凌厉打出一击,陈常谙吃透那一掌风,并不痛,可身上却斜斜浮现出三道剑意。
一道来自昨日的孟凭瑾,另两道则是沈执白和许话宁。
跪着的人背负剑意低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徐风知却仰着头笑眯眯追问到底,“和你换血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同意了吗?真的都是自愿的吗?”
百姓们不知所措地交换着眼色。
“……黄金百两、家人顺遂一生,”陈常谙的语调听起来很是古怪,似哭似笑,揉着膝盖站了起来,仿若昨日面对相庚时那般温柔地笑了,居高临下的目光笼罩着徐风知,“换你你不愿吗?”
陈常谙铁了心不愿意直面这个问题,但过度的规避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任谁都能听懂这话背后的默许之意。
高台下众人神色复杂,交织晦涩的眼神里竟隐隐透着对这位笑意明媚之人的责怪,对徐风知的责怪。
这种责怪甚至更加诡异,徐风知讨厌这种用目光想将她嘴巴封死、想将她整个人钉在地上的阴森。
她顶着那千千百百道犹如寒针飞来的视线向前踏进一步,沈执白和许话宁紧随其后,众人轻蔑退避,她视若无睹,平静淡然启唇道:
“他说的没错,只要他想,黄金千两万两,总有那么些人自甘站出来和他换血的。”
她抬眸,眼里蒙蒙雾气一瞬泯然,黑白分离得彻彻底底,盯得久了总觉得像一点光一团火,她厉声质问:
“但陈常谙,我就问你一句,为何这疫病出现得这么巧呢,这法子要的是疫病中生疮之人,这疫病怎么倒像是为你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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