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意提了口气,终究还是推门悄无声息走进去。
书房里才熏过奇楠沉香,虽是有益于安神助眠的东西,却因封窗闭户,味道属实重了些。容意才迈进明间,就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东暖阁里头,弘历正坐在榻边哄儿子。
听到动静,忙唤人进来伺候。
容意从槅扇边绕进去,福了福身:“主子,永璜阿哥的身子还没好利索,这沉香虽有助于入眠,对半大孩子来说却过于浓重了。容奴婢去西边书房,开一扇小窗透透气,如何?”
弘历垂下眼帘,瞧见长子的眼尾和鼻头都微微发红,时不时还要咳两声,点头吩咐:“叫李玉去吧,你来给小阿哥喂药。”
容意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东暖阁虽是弘历日常小憩的寝居,倒也布陈华丽,一应俱全。
屋中央的嵌螺钿圆桌上,搁着膳房刚煎好送来的药。容意掀开盖子,热气滚烫,直冲面门,还能闻到一股独属于中药的苦,夹杂着新鲜泥土的怪味儿。
看来,徐太医这甘土,口感可比不上蒙脱石散。
投喂永璜的难度大大增加了,容意端起托盘,琢磨着要不要做点甜食哄小孩儿吃药。
床榻前,弘历早已让渡一边,还吩咐李玉给泡盏浓茶来喝。
容意:“……”
喝喝喝,晚上还睡得着吗你?
容意将托盘搁到边桌上,只端了药碗坐在脚踏前,语气轻柔道:“阿哥,该喝药了。”
永璜见到容意,害怕地往角落里缩了缩。许是今日疼痛之间听信了他额娘的话。
“阿哥喝了药,病才能快些好啊。您若嫌苦,奴婢擅做些小甜点,这便去膳房弄一份如何?”
永璜眼前一亮,才有几分意动。
弘历淡声道:“喝个药罢了,别给他惯那些坏毛病。”
早不吭声晚不吭声,眼瞅着小孩儿就要乖乖上钩,当阿玛的就开始长嘴了。
容意真恨不得拿双赵德胜的臭袜子,将乾隆的嘴塞严实!
许是瞧出小宫女的无奈为难,永璜眨了眨眼,小声问:“我喝了药,你能讲一个好听的话本吗?额娘都是这样哄我睡的,可阿玛不愿意……”
弘历被儿子控诉,不自在地轻咳一嗓子:“你鬼点子多,就给永璜讲一个听听吧。”
容意松了口气,点头应是。
旁的没有,童话故事难道还没有嘛。
甘土煎药的确不好吞咽,永璜蹙着一张小脸,倒也尽力喝完了。容意给递了小半杯茶水漱漱口,安置人躺下盖好被子,这才绞尽脑汁,讲起了一则安徒生童话。
脑海里最先蹦出来的,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容意也没多想,略作改编,就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一个卖柴火的小姑娘大年夜被冻死的故事。
原本已经犯困的永璜阿哥越听越精神,最后“哇”的一嗓子,眼泪汪汪地号哭起来。
容意都懵了。
反应过来后,忙从脚踏上撤两步,低着头行了个蹲安礼。
本该哄孩子的人,反而把孩子惹哭了。
弘历好气又好笑,甩着大辫子踱步过来,将永璜搂在怀中,低声哄了几句,这才凉飕飕看向容意。
“话本子讲得不错,往后不要讲了。”
容意:“……是。”
永璜抱着他阿玛哭够了,这才吸溜着鼻子,探出脑袋哽咽道:“阿玛,永璜想额娘。”
弘历叹一口气,答应等明日身体好了,就放永璜回去,这才哄着小家伙睡下了。
容意按着赵德胜指点的,轻声轻脚熄灭了东暖阁的三盏鎏金卧兽座灯,一对儿翡翠龙纹贡灯,
以及零零散散墩在炕桌、柜台上的小烛台。
只余榻下一方地灯,足够了。
弘历早已率先起身,大跨步去了西书房。他今日还有没处置完的公务,且得忙一阵子。
容意悄咪咪打了个哈欠,心中哀叹,原来这位爷喝浓茶是为了熬夜。
看来今晚又得加班了。
果不其然,一到书房,容意就极有眼力见地上前笔墨伺候。随即,瞧见开着南窗夜风直吹,明早起来只怕叫人头疼,又默不作声地去关了窗。
李玉被人抢先一步,难得露出讶然的表情。
弘历一边忙活手底下的事,一边还要笑话:“怎么,你这个首领太监做了多年,这回打算挪挪位置了?”
李玉肃着脸:“奴才愿意让,不知容姑娘愿不愿接手。”
容意:“……”
我当点啥不好,非得当太监,这是什么热门蓝海行业吗?
弘历瞥一眼容意的臭脸,被这两人逗笑了。搁下笔活动活动手脚,问:“什么时辰了?”
容意袖手垂眸,没打算接话。
李玉答:“丑时二刻了(1:30),主子可要歇息?”
“不了,昨儿高斌上了道秘奏,提及江南地方晴雨米价收成及地方情形,叫汗阿玛大为赞赏。这不,就把后续的事都交给我来办了。”弘历摆摆手吩咐,“再去泡一盏提神醒脑的茶来。容意去,爷喝得惯你泡的。顺带将宝亲王印捎来。”
容意应一声,还觉得挺好。
能出去透透气,磨叽小半晌,四舍五入不就是带薪摸鱼嘛。
约莫一刻钟,她才泡了一壶薄荷金银花茶,提了一屉奶饽饽端进来。
“方才听见主子嗓子有些哑了,奴婢就泡了金银花消肿止痛,里头还添了些陈皮,调和调和肝气。”
容意顺口解释两句,给弘历倒一杯茶奉过去,恰巧就瞧见桌上的公文。
也不是她故意要看,实在是这位爷笔走龙蛇的大字儿闯入眼帘了,她想不认识都不行。什么“海禁”、“开海”、“开放南洋贸易后诸多问题”、“鸦/片”、“广州十三行”等字样略扫一眼,容意就明白了,乾隆到底什么意图。
雍正七年左右起,鸦/片走私问题便开始在民间初现端倪。
朝廷虽说是颁布了禁烟旨意,却没有禁止对鸦/片的进口,甚至还在继续征税。乾隆这是借着江南富户吸食鸦/片的口子,想要提议重新海禁,自主限关。①
容意咬着唇,有些不敢苟同。
这可是1733年呐。
同一时间的英国,钟表匠约翰凯伊已经发明了飞梭,正掀开工业革命的浪潮。欧洲正值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多方争利,法国与西班牙也趁势签下波旁“家族协议”,正式同盟。
他们东方大国呢?
未来君主在这儿早早就谋划起了关门大吉。
鸦片问题的确不能放任,可也不至于一杆子全部打死吧?
有一瞬间,容意想从背后悄悄摸过去,拿条烫毛巾把这货的脑子好好擦洗一番。
弘历还未察觉容意的心绪变化,夸了句“茶不错”,便伸手招呼:“来,亲王印。”
容意慢慢悠悠掀开印玺盒子,好半晌不见递过去,弘历这才抬头瞧她一眼:“你这会儿怎么魂不守舍的?递个印磨磨唧唧,若是困了就退出去,这儿用不着你伺候。”
容意咬咬牙,蹲身道:“奴婢有一言,斗胆想请四爷听上一听。”
弘历这才注意到,小宫女的眼神似乎是落在公文文稿上的。
他带着几分审视意味打量着容意,不知想到什么,弯起唇角。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发话:“说来听听。”
“奴婢不通政务,只能与主子说说所见所闻。从前在关外的时候,奴婢曾见过北地的百姓常在秋冬特定的日子里,与罗刹人(俄)做些小买卖。这种民间自发的交易,其实让边地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圣祖爷在世时,便未曾禁止过这一项。那阵子的雅克萨之战,《尼布楚条约》,咱们大清不也赢得漂亮?”
“大清地大物博,国力强盛,四爷,为了几个外商就如此大动干戈,岂不露怯?您是最得圣祖爷疼爱的,定然能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吧。”
容意说完,垂着眸子大气儿都不敢喘。
她的确是有些莽撞,热血上头了。可要让她装作没事人一般,完全不插手历史,似乎也是件难事。
弘历眼皮半耷拉着,望着地上蹲成一团的小宫女,她似乎想要把自个儿当成鸵鸟埋起来,半点不见方才冒犯主子的胆量。
莫名的,心里那点不痛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不忙着叫起,饮了剩下半盏茶,才幽幽问:“依你之见,四口通商改为厦门、上海两口照旧,广州、宁波两口试行严出严进、禁行鸦/片,如何?”
容意总算松了口气。
大喜逢迎:“奴婢不懂这些,主子文才武略,超凡出众,是咱们万岁爷都夸赞信重的,自然能为大清寻一条好出路,为万岁分忧呢。”
往日里,都是赵德胜说这些讨巧的话。
今儿冷不丁的容意蹦出几句,叫弘历瞧了个新鲜,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
“哼,好的不学,净跟着赵德胜那油滑东西学些溜须拍马的功夫。”
容意:“……”
还不是因为你吃这一套。
……
守夜实在不是人干的活儿。
容意闹不明白,赵德胜和李玉怎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好在,永璜阿哥的病情好转,挪回富察格格院里后,弘历也不再宿在前院。又开始了高格格那儿住一宿,金格格那儿再一宿的快活日子。
容意不用守夜,就趁着空闲,清点了印玺的状态,约好内务府的工匠五月初五上门来修补。
等到正日子,赵德胜特意过来帮着掌掌眼。
谁知,还没等来匠师们,先迎来隔壁西四所的和亲王弘昼。
赵德胜忙狗腿子凑上前:“哎呦喂,我的五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这位可是打小和主子爷一道长大的亲兄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是同年出生,两人之间甚至只差了三个月。
当年在雍亲王府,俩兄弟被万岁一道养在东西室;
到了九岁,又同时拜入傅先生门下读书。
可以说,爷对五爷的宠溺,几乎已经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就连亲儿子都没有这份待遇。
弘昼今日穿一身石青色常服,眼底下乌青一片,瞧着不像是个阿哥,倒像是多久没吃饭的难民。
见了赵德胜,撑不住似的靠过去,低声吩咐:“快,给爷口吃的……”
然后就软趴趴晕过去了。
赵德胜和容意对视一眼,扛着弘昼就往书房里头飞奔。边跑边尖叫:“爷,爷,五爷又饿晕过去了。”
容意:“……”
好家伙,这还是个“有案底”的惯犯。
弘历早听到外头动静,起身迎出来,无奈道:“喊什么,昨日是十三叔(胤祥)的忌日。”
“每年到了四月底,五弟就开始为十三叔守孝断食。再这么晕下去,十三叔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这条小命,迟早也被他嚯嚯没!”
①有关海禁,一口通商等参见《清史论丛》、《清朝闭关锁国论再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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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和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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