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负越好像沉入了一个永无止尽的噩梦里，在那里没有颜色和形状，视野里只有一个点。
他在心里不断重复着，像濒死的金鱼吐出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气泡。
“她消失了，是我把她弄丢了。”
如果这里是三维世界，他或许可以拖着他的残躯冲上街道，从这条街道穿行到那条街道，问遍每一个路人：请问你看到她了吗？
但这里是一维世界，单调的、孤岛般的直线国度。他无从寻找。
他不敢离开原地，免得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他，免得她再次像上次那样往后移动上千个位置来寻找他。
但他也不敢待在原地，免得错失了寻找她的机会。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冲动之下使用了“维度之门”。
“你见到丛黎了吗？她去哪里了？”苍术问他。
柳负越心里庞大的空白充斥着，宛如死亡一般的回答：“……消失了。”
苍术对于他的回答感到了片刻的怔忡。
苍术没有质问他，也没有再对他说什么，反而转向前面的李念。
“我往前去寻找丛黎，请让一让。”
李念诧异道：“她不见了？”
苍术：“是的。”
一瞬间，李念想到了无数个后果：“糟糕了。”
苍术坚持道：“请让一让，我去寻找她。”
李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强硬地吩咐他道：“留在原地。”
苍术：“不。”
李念：“别忘了，我曾是对你发号施令的主人，你的核心指令都是由我设计的。”
苍术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定地道：“不。”
李念冷笑道：“好，那我对你说另一件事。”
“你只是一串数据，本来不应该被维度之门带到另一维度的世界来，因为能存在于这里的只能是意识体。”
“你的自我意识很微弱，你不可能往前，你比这里任何一条线段都要微小。”
他比一维世界的任何一条线段都要软弱，因为他只是从数据中意外诞生的意识。
同样是数据集成体，新展没有被卷入维度之门，因为它虽然具有鲜明的性格，却没有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
这是数据生命踏向人类世界的最后一个能量势垒。
李念讽刺地问他：“怎么样？你是准备被其他线段居民吞掉吗？”
苍术长久地沉默着。
李念：“你的自我意识是因为丛黎而诞生的，在那之前你只是个机器，杀戮机器。你应该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在你的意识变得更为强韧之前，你只能待在原地。”
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这是我给你的指令：留在原地。”
……
丛黎面前是线段之王。
线段之王的体量庞大得即使她只能看见一个点，也能感觉到它的恐怖。
原来充满光源的环境被线段之王生生压得昏暗。
“因为我想在阿奎撒之前得到那个能力，而我能提供给你更多的，多上一千倍一万倍的条件。”她摊牌道。
线段之王问：“你和阿奎撒来自同一个地方？”
丛黎：“是的，而且他是坏线段，我是好线段。”
线段之王：“你还真敢说。”
丛黎：“当然，因为我是好线段，所以即使我得不到量子隧穿，我也不会感到遗憾。我只希望在阿奎撒伤害我和我的朋友之前，能离开这个世界。”
线段之王：“很遗憾。”
她的呼吸停了半拍。
线段之王缓缓道：“阿奎撒对我说的不是这样。你们两位的证词不合。”
丛黎想到了会有这种意外，毕竟阿奎撒是个说谎成性的家伙，从一开始见面他就不停地编织虚假。
她不知道阿奎撒究竟对线段之王编造了什么谎言。
她镇定下来：“王，你在乎的是证词真假吗？”
线段之王的语气冰凉而平静：“我不在乎你们的往事，但我要知道你是否诚实，因为我不要听编造出来的故事，如果需要想象力的话，我的国中有很多有识之士。我要了解的是真实的高维世界。”
虽然话语中没有显露出威胁，但偏向已经很明显了。
就因为阿奎撒首先见到了线段之王，他的证词先入为主地在王那里得到了信任。
谎言满口的阿奎撒竟然被优先认为是“诚实”的一方。
丛黎：“既然你首先怀疑的是我的诚实，那么我收回我的条件。”
线段之王：“你认为你有资格对我生气吗？”
丛黎：“我有理由生气，因为我什么错都没有。”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不仅要生气，还要从你的养料室里抢走一位，我答应过它要带它去三维世界的。作为报复，我还想带走你手下的吟游线段和线段警察，通通都带走。”
线段之王却从她的话中抓住某个关键词：“你答应了什么？你要带谁去三维世界？你有能力回去，为什么仍然停留在这里？”
丛黎：“你还问呢？差点就离开了的关头，警察把我抓进来了！和你说不通，我先走了。”
她能明显感觉到线段之王对“带回三维世界”这个说辞感兴趣。显然，线段之王也像小停那样希望能亲自去到高维世界看看。
但是就线段之王现在的态度，她还得再磨磨它。
线段之王：“你觉得你能走得了吗？”
丛黎：“我走不了，那你干脆吃了我吧，别和我废话了。”
线段之王：“我从未明确说你是骗子，你何必生气？”
好了，上钩了。
她在心里暗自想道。
她问：“既然如此，你是什么意思？”
线段之王：“……咳。”
就像明明很想要某个玩具，却为了维持成熟形象而不好意思主动说，扭捏试探、欲拒还迎的小孩，线段之王没有明确说出它的需求，它咳嗽了一声。
丛黎主动提起来：“我当然也可以带你去三维世界，前提是你对我没有恶意。”
线段之王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等着它考虑结束。
片刻，它回答道：“虽然我同样很好奇高维世界，但我只能永远待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她问。
“虽然存在黑洞，但我们的国度仍然在不断增加长度，直线是没有尽头的，光线和资源却总是有限制的。当资源被消耗到一定程度，黑洞会扩大，吞噬几乎所有线段居民。”
“只有我的一部分会存留下来，我会在宇宙大爆炸中分裂成新的线段居民，这就是一个新的直线国度。而被分裂的我会再次成长起来，成为王，周而复始。”
线段之王生下来就是王。
丛黎之前听小停对她解释的时候还有些疑惑，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线段之王一直是原来的那条，在宇宙大爆炸中不断诞生新的直线国度，也难怪它能赋予其他线段量子隧穿的能力。
但这和她在底部居民那里所得到的印象不同。
在此之前，直线王国给她的印象是：顶部阶级对底部阶级的压迫，阶级跃迁的艰难，线段之王的贪婪和残忍。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线段之王洗白自己的说辞，或者这确实是真的。
——又或者，两者都是真的。
线段之王既是贪婪残忍的，又是仁慈奉献的。
听起来有点荒谬，但她竟然分辨不了其中的真实和虚假。
事物的多面性决定了从不同角度来看时产生的不同视野。
她只能这样想。
至于线段之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她不在乎。
她拿到她想要的就够了。
丛黎乘胜追击：“王，我现在知道你不是非吃我不可。并且，我知道我的品格在你这里获得了一定的认可。除此以外，我也知道我开出的条件让你感到心动。”
“既然如此，我得再次明确我的条件：我要回去，我不想在这个世界待着了，而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会尽力帮助你。”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害，免得线段之王认为她作为外星线段有侵略直线国度的嫌疑。
线段之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像风一样轻微而平静。
“虽然你是个容易生气的家伙，但你说得没错。我可以不吃你，我也对你的诚实有所了解，你的能力和条件都让我认为我可以和你交易。并且我确认了，你无法侵害我的国度。”
“然而，我确实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既然这样，我只能从另外一方面去考虑。任何一个国民都曾是我的一部分，它见到了高维世界，就像是我见到了高维世界一样——把你答应过的那条线段带走吧。”
“离开这里，不要回来。这是我要你做的，也是你能为我做的，唯一条件。”
丛黎没想过和小停的约定竟然会成为在和线段之王谈判时的关键筹码。她很感激能遇到小停，更庆幸自己做出了那个决定。
线段之王触碰到了她的一端。
“为了我的条件，我赋予你，我自己。”
在直线国度内，被赋予量子隧穿的线段之所以能跨越距离来到任意一个点，正是因为直线王国本来就是合一的，所有线段都凝聚在一起。
周而复始的宇宙大爆炸是直线国度的起点和终点。分裂，合一。
丛黎感觉到微风拂过，像庞然大物的呼吸一样落在她身上。
“去带走它吧。”线段之王对她说。
线段之王的品格她不能确定。或许它不仅仅是其他线段眼中残忍的暴君，而且也是周而复始的火种，或许它果然像它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渴望去别的世界看看却无法离开。
直线王国的世界真相她也不知道。或许果然是因为宇宙大爆炸产生了这个国度，又或者只是偶然之间的直线扩张。
但无论如何，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谈判结果。
……
苍术等在原地。
在李念说出那番话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原来他的自我意识，是在遇到她之后才诞生的。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柳负越说她消失了。她去哪里了？
如果她迟迟不出现的话，他微弱的自我意识会随着她的消失而消失吗？
他感到痛苦。
最开始，他对她说“我感受不到痛苦”。
然后他越来越真实地感受到痛苦。分离，死亡，疏离，嫉恨，无措。
和自我意识一起诞生的，首先是痛苦。
苍术知道他是这个直线国度里最微弱的一条线段，他还知道在数据空间里，他的自我意识所表现出来的形象中，胸口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无法补满的缺口。
他该去哪里找到她？该去哪里找到自己？
突然，一阵轻微的风游走在他身边。
“苍术。”
他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
苍术感觉到自己在微风中被摇撼。
吟游线段说过：[爱是世界上难以捉摸的风，它能穿越内心的能量势垒，但它本身也是最难以跨越的能量势垒。]
痛苦在一瞬间瓦解，成为齑粉被风吹散。
直线国度最微弱的自我意识在一瞬间强韧起来。
“你回来了，我等到你了。”苍术满怀欣喜地道。
只要她呼唤一声，他就能突破所有的能量势垒，来到她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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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一维世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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