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位于整个镇子的东南方向,经过几代人的修缮,已经形成规模。
碗口粗的木头沿着堤岸线深深地打进土里,紧紧地护着夯实的防洪堤.
防洪堤的下面,退潮后露出了长长的河滩,有大小不一的石头簇拥在细软淤积的河沙之上。
远远的,水波涌动,波浪推挤,泛起了白色的浪花,开始涨潮了,泊在岸边的沙船有的已经卸完货物,等水涨之后便可以拔锚起航,顺水而下,回到海边。
有的正在卸货,海水经过熬煮,粗制的海盐颜色发灰,装在麻袋里被岸上的力工背下了船。力工赤膊上阵,个个被太阳晒成了酱色,沉重的麻袋压在精瘦的背上,脊柱几乎与地面平行,初春时节,他们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在阳光下泛着光。
淡水的河湾因为往来装卸的货物是海盐的缘故,空气中带着咸湿。
杨玖囔囔完了就动动手脚,杀猪妥妥的体力活,干的时候不觉得,等干完了觉得浑身肌肉都在叫嚣着难受。
“再晒晒太阳,我们就回镇上买点东西回去。”
听不到张平安的回应,杨玖纳闷地回头,却对上了张平安拧着的眉头。
杨玖,“嗯?”
张平安皱眉,“女孩子怎么能够那么粗俗。”
杨玖,“啥?”
“不能够把脏话挂在嘴边啊。”张平安好言相劝,觉得杨玖聪明后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女孩子的娴静矜持都没有,他脑海中浮现出在一些大户人家杀猪的情形,那些人家的姑娘羞怯地躲在后院,只敢透过门缝往外打量。
杨玖哂笑,“你还挺迂腐。”
书没读多少,却把……前半句藏着是考虑到两个人不熟,顾虑下对方的自尊心,但不吐不快,后半句她还是要说的,“一些读书人的臭毛病你倒是学会了。不过是一句他奶奶的,你就说粗俗,村里一些婆娘骂街,你岂不是要掩面逃跑,大呼人心不古、道德沦丧?”
张平安脸慢慢胀红,他嚅嗫,“她们关我什么事,我是为了你好。”
杨玖被气笑了,抱着手臂问张平安,“你认为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
张平安的脸变得更加红,他眼睛不敢去看杨玖,杨玖又催问了后气急败坏地说:“我跟着杨伯杀猪的时候去过一些大户人家,她们看人只敢透着门缝偷偷打量,听十二叔说这么张望也很轻浮,父母教养不好,真正的好人家姑娘只会待在屋里缝衣服做针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杨玖,“……”
“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是吧,对大户人家的姑娘想象仅此于缝衣服?
她忽然就没了争辩的意思,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老天爷从未给女子塑个模子,说只能这样、不允许那样,所有的条条框框都是世道给的,你信奉了这个世道,那你也是条条框框的刽子手之一。”
“我……”
张平安张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他不懂,他很疑惑。
杨玖笑着摇摇头,“没事,我们回去吧。”
她猛地踢飞地上的土坷垃,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和不爽。
一声不远不近的哎呦传来,紧接着有人骂着,“哪个不长眼睛的,小爷在底下站着呢,打坏了小爷,小爷要把你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杨玖缩了缩脖子,妈呀,竟然砸到人了。
她朝着河堤下大喊,“对不起。”
矮下身子往后跑,“跑啊,傻站着干嘛。”
“哦哦。”
张平安反应了过来,转身跟着一起跑。
两个人像做贼似的走到了防风林那头,解开了绳子赶着驴继续跑,跑出去一段路了杨玖才慢下来,她喘着气哈哈哈大笑起来,扶着腰说:“不行了,不跑了。”
“没事,你要是不吭声跑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你踢的。”
杨玖往后看了眼河堤,风吹散了她的鬓发,细碎的发丝遮挡着视线,她轻轻地说“走吧,回镇子上。”
河堤下。
退潮后河滩被太阳晒得发干,嶙峋的石头缝隙里躲藏着小螃蟹。
沈衡敏锐地捕捉到身后的声音,他微微侧身,一团小小的泥球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正中公玊瑾的后脑勺,不疼,却吓得公玊瑾一跳,差点儿在石头上滑一跤。
公玊瑾骂骂咧咧,撸着袖子要上岸找人算账。
随行的扈从已经习惯了公子的作派,无奈地拦着,就怕他真的走上岸,耽误了正事儿。
公玊瑾不情不愿地嘟囔,“我站在岸上看看就是了,拉我过来干什么。”
他怕水啊!
沈衡任由他发癫,信步往前走,“我落过水也没有你这么怕的。”
“我又不会水。”公玊瑾说得振振有词。
沈衡继续往前走,把公玊瑾抛在身后,公玊瑾蔫头耷脑地追上去,紧随着的扈从提醒着,“公子啊,沈公子也不会水。”
“知道了知道了。”公玊瑾烦躁地挥手像是赶着苍蝇,“我又不会耽误了正事,均易,等等我。”
沙船一字排开停靠在码头上,看着别无二致,沈均易径直走向其中一艘,站在踏板边的男人眯着眼睛暗暗打量了一番沈衡之后,点头哈腰地笑着说:“公子请上船,我家掌柜的久候了。”
沈衡抬头看着高大的沙船,视线仅能够擦着船舷的边缘看到一些船舱的轮廓,光线耀眼,他不知怎的有些分神,耳边似有少女泉水叮咚般清透的声音“所有的条条框框都是世道给的”……
“公子?”男人催促。
沈衡收回了视线,脚踩上了踏板。
···
镇子上依旧热闹,小集都这么热闹了,大集岂不是摩肩擦踵、人山人海?
杨玖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出来看看。
驴车不便在街上行走,张平安也更想尽快回去,劝着杨玖别逛了,“回家吧,才挣了钱,别捂不热就给花了。”
杨玖说:“你在这里等,我进去走一圈,很快的。”
不等张平安再絮絮叨叨,她抽身就走进了人群,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街道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她一孤身女子走在其中没有丝毫突兀,大齐还不似后世一些朝代对女子设置上许多条规,现下一些明显未婚的女孩子临街叫卖自家做的酱菜、咸鱼也是寻常。
少男少女趁此机会交换交换眼神,说不定就有了一段姻缘。
走了一圈,杨玖对这个时代的情况或者说石榴村镇这十里八乡的经济情况心中有了个数,多富庶谈不上,但也不至于穷困潦倒,依靠盐运码头,大人们吃肉,小民们捞到点汤喝。
她停在了一个烧饼摊前,一张脸大的葱油烧饼三个字儿,一张圆形的糖烧饼四个字儿,做烧饼的男人袖子高高撸起,手上沾着水揭起一张妻子做的烧饼,随即手就伸进了烧着炭的大陶瓮里,待手伸出来时饼胚已经牢牢地贴在了瓮的内壁。
他时不时观察烧饼的烘烤程度,发现鼓起膨胀的烧饼表面微微焦黄就赶紧起了出来,刚出锅的葱油烧饼散发出油脂的香气,烤干的葱碎点缀在表面令人垂涎。
旁边有人买了一张汤烧饼,表面一层满满的白芝麻,撕开烧饼,里面的红糖已经融化成糖水。
杨玖咽了咽唾沫,对着做饼的男人说:“我要两张葱油饼,两张糖饼。”
“你疯了,这么贵!”
烧饼摊距离系驴车的地方就几步路远,张平安不由分说地过来拉杨玖。
杨玖躲开,“头回杀猪,总要带些东西回去,算是纪念。”
“十四文可以买两斤黑面,做成粗饼够一家人吃一天了。”
杨玖心下计算,集上看了一斤糙米五文、一斤黑面六文,虽然粗硬拉嗓子,但青黄不接的时候却是裹腹最好的主粮。
“你提醒到我了,等会儿去背几斤糙米回去。”
张平安,“……”
他不是个这个意思。
“烧饼还要吗?”摊主问。
“要!”
“不要!”
摊主,“究竟听说的?”
“我出钱,听我的。”杨玖抢先说。
张平安不高兴地闭嘴,气得扭头不理杨玖。
杨玖不生气,和情绪不稳定的年轻人有啥好气的,她接过了烧饼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多年养成的习惯,摊主却像是见到了怪物,手下做烧饼却更有了干劲儿,原来他做烧饼值得别人一声感谢。
“可惜了,刚出锅的最好吃,等有机会带小弟小妹出来,我们吃热乎的。”
杨玖把烧饼放车上,拍拍热气十足的烧饼。
张平安气馁,“你真的要买粮?”
“当然啊,你看我家的情况,无粮断炊已经好久了,还好有你家接济。”
“你家二叔二婶真不是东西。”
“这点我非常认可,哪里分家专给豆粒的。”杨玖哼哼地说:“豆粒难煮熟不说,吃多了胀气放屁,磨豆浆做豆腐还差不多。”
“你要买粮我带你去粮店,外头的是便宜但很可能是陈良霉粮或者泡过水的瘪谷子,一斗米里夹半斗的石子、土粒,吃了不好。”
杨玖没想到这点,恍然大悟地说:“还是你周全。”
张平安叹气,他哪里是周全,只是杨玖没有遇到过想不到而已。
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农家存粮也差不多吃光了,却也鲜少有人出来买粮,一是价贵买不起,二依旧是买不起……
“比外面贵一倍!”
到了粮店,杨玖发现价格是相当不美丽,但货物就怕比,看了粮店的糙米是一点也容不下临街叫卖的那些了。
张平安,“还买吗?”
“买!”
杨玖忍住了肉疼,家里无粮心里会慌,“你留心点,我们多杀几头猪。”
“不年不节的,哪里那么多猪可杀。”
张平安无奈。
轮到杨玖哑口无言了,是她想当然了,好像一堆猪等着她磨刀霍霍,不年不节,屠户生意也不好做。
“大壮娘,你觉得四禾村那姑娘咋样?虽说小门小户的乡下丫头,家里有个瘫子爹,一对年纪小的弟妹,但那姑娘长得俊俏,屁股也大,瞅着就是个好生养的。”
粮店门口有声音刮到了杨玖耳朵里。
杨玖,“……”
今天刮的是东南西北风吗,怎么一而再的有声音进了她的耳朵里?
一个苍老刻薄的声音说:“家庭条件也太差了些,虽说我家不缺媳妇带进来的那么点嫁妆,但有总比没有强吧。”
“那姑娘是没什么嫁妆,但也不要什么彩礼啊。她那个瘫子爹说不定过两天就没了,就少了个累赘。”
“那她就要拉扯一双弟妹。”
“李员外家缺个皮实的丫头陪小小姐玩闹,我打算送去。还剩下个小子快十岁了,能够顶门立户了。”
杨玖心中乐呵,说来说去还真是落到自己脑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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