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京城,平阳候府。
现下已是卯时三刻,正是各院的主子们晨起梳洗的时辰。加之今日乃是为府中女眷们发月银的日子,故而候府上上下下正忙得格外不可开交。
“怎么三姑娘院里的银子只有这么些啊!”
月疏在一片喧闹中鼓足力气朝着屋内的主管嬷嬷喊了两句。她的声音大到隔着墙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可待丫头婆子们几乎全出了屋门后,那嬷嬷才慢吞吞地踱步出来。
她蘸着唾沫翻了翻账册,又将那崭新的册子挨在眼前细瞅了一番,方才吊着半睁不睁的眼睛拖长声音道:
“确是五两没错。怎么,你家姑娘一月便要吃足足五斗米么?”
大晋向有以瘦为美的风气,此话一出,嘲弄的笑声便立即此起彼伏响了起来。月疏红着脸气了半响,最终也只得愤愤然“呸”了众人一声,大步离开了挤挤挨挨的后院。
领月钱的厢房位于老太太三进的金玉堂内。绕过连接后罩房与正院的小道,过长长一条金碧辉煌的游廊,再穿过垂花门与正门,月疏方才是算得上出了这院落。
快步拐到青砖小道上,她皱着眉头又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其中约莫是银票一类的物什,握在手中只叫人觉得毫无半分重量——这叫她越发有了将这玩意甩到管家嬷嬷那张皱脸上的冲动。
五两,可都不够其他三位姑娘一寸裙摆,那主管嬷嬷半支簪子!
平阳候府内并非没有大夫人,但平阳候是个孝子,府中中馈至今仍由老太太掌着,故而老太太麾下第一老人李嬷嬷便也有了拿鼻孔看人的资本。
莫说她了,平日里就是大夫人房里的普通丫头来此,也得恭恭敬敬地尊称她声李管家,小心应承着她的话头。
但月疏就是觉着她碍眼。侯爷与老太太苛待她家姑娘也便罢了,她一个下人做不了什么,只得日日拿着求来的佛珠给姑娘诵些经,盼着佛祖能瞧见那二人的恶行。
可李嬷嬷算个什么玩意,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哪里配得上提她家姑娘!
正如此气愤着,月疏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隐约的交谈声。那声音有些耳熟,似是此前发笑之人的声音。
“哎,明日谢家公子便要来给大姑娘下聘了,又得忙上一天。”
“想开些。”另一个声音安慰般说道,“大姑娘出手一向阔绰,你明儿可是要去她面前伺候的,定是能拿到不少赏银。”
原来自家姑娘一病过去,大姑娘的婚事竟是已然到了这地步吗?听着耳边丫头们的窃窃私语,月疏只觉着气闷,不经意间便重重搡了一把斜进游廊内挡人去路的翠竹叶。
在大晋,莫说世家贵女,就是寻常女子,十四五岁时也便一早许好了人家。何况平阳候府乃是勋贵门第,家中四姑娘不过十二时求亲者便已要踏破侯府雕花镶金的门槛,更不用提早已定下亲事的大姑娘二姑娘了。
可眼瞧着距三姑娘的十五岁生辰之日已然不足三月,她的婚事却仍没有任何音信。她这些天日夜打听,但连平阳候府是否准备为三姑娘办及笄宴都无法得知。
思及此处,月疏越发觉得心口沉沉压着一口浊气。阴着脸快步穿过园中奇峻假山后的月亮门,她又绕过一面无任何雕饰的影壁,方才到了贺三姑娘居住的春山院。
这春山院虽有个院子的名头,却也不过只是三四间屋舍勉强围起的一片方寸之地,将将能住下贺三姑娘及两个丫头。虽说不合规制,但左右不过是常年无人造访的庶女所住,便也无人在乎了。
同样是平阳候的女儿,凭何自家小姐便要过这般苦日子?
正在气头上的月疏猛地一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抬头便看见一个人影。那人未施粉黛,墨发于靠枕上随意披散,正以一种极尽散漫的姿势斜倚在木制围子罗汉床上翻看手中的话本。
——不是她正在担忧的贺三姑娘贺文茵又能是谁?
看到眼前人这番悠闲模样,她顿时觉得一路来的忧愁尽数全喂了王二家的养的那只黄狗。将钱袋丢往窗前木台,月疏快步上前去啪地合了贺文茵的话本,对着疑惑看过来的人恨铁不成钢地道:
“姑娘,我的姑娘!你怎么也得为自个儿的婚事上些心呀!”
“哎呀,我的好月疏……我才十四,有什么可急呢?”
贺文茵闻言抬眼轻轻笑了起来。见身前丫头仍是一副恼极了的神情,她索性将话本顺手丢到一旁的矮桌下,不疾不徐地从手边的瓷盘中拣出几个最大的梅干递到了月疏掌心。
“若是我嫁不出去,大不了就叫上雨眠,咱们挑个月黑风高之夜溜出去仗剑走天涯——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瞥了眼那本被扔远的《江湖银雕传》,心知自家姑娘又在做些白日梦,月疏摇摇头接过那颗满是药味的果脯,没好气地回道:
“我看您不如先将今日的药汤子好好喝了再说这话。”
听了“药汤”二字,贺文茵面上的笑一下从轻描淡写变得比哭还难看起来。
她这辈子打从娘胎出生起便是个药罐,会喝奶的年纪就会喝药,即使不吃饭也得喝药,十几年下来身上满是药味,嘴里常年泛苦,是真真连药这个字都不愿再听见了。
然而,她还未曾来得及出声推拒,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便仿佛迎合月疏一般抢先堵了她的话头。
“正巧,我刚把姑娘的药给温好。”
这两人莫非是串通好的吗?
贺文茵无奈地看过去,毫不意外地瞧见了位身着湖色布裙的姑娘——正是她的大丫头雨眠。
她轻巧跨过被蛀得半空的木门槛踱步过来,面上和缓地笑着,刚刚放下的瓷碗内却泛着不详的黑光,宛若勾人性命的冥差化身。
“姑娘,喝吧。”
……这句话当真很像大郎喝药了。
默默腹诽一句,贺文茵无奈地低头看向那只边缘掉了漆的瓷碗。雨眠很是细心,药被温到了入口温热却又称不上烫的地步,一秒都不用她等。
可这药若是纯粹的苦也就罢了,偏偏月疏和雨眠给她求来的方子还总是苦中带酸,酸中带馊,馊中带辣,叫人尝上一口便觉得有股浊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吐个干净再割了舌头以头抢地。
是以虽说丫头们总是劝她,说喝着喝着便能习惯,可她反倒越喝越接受不了。
……但她也明白,这药定是两个丫头绞尽脑汁省出来钱找了大夫求的。所以怎么讲都不能不喝。
只是每次喝都有些想死。
贺文茵闭眼端起药碗,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便以视死如归的勇气将那乌黑油亮的药尽数灌进了嘴中。
“……我觉得我要去了。”
雨眠看向和月疏歪歪斜斜靠至月疏身上的贺文茵,端起碗来用一颗梅干将她的嘴塞住,轻声笑了笑。
姑娘总是如此,嘴上念着好苦好苦要不行了,当真喝起来却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只是……为何身体总没有起色呢。
“对了雨眠,我今日新写……”
瞧着雨眠脸色微变,贺文茵咽下梅干,刚欲开口转移话题,余光却忽然瞧见院内来了一人,正踱步往这边悠悠晃来。
那人身着葵扇黄立领小袄,小红绣花缎面裙及对襟,手戴一对雕花镶金丝玉镯,瞧着倒是比贺文茵更像位主子。
而那通身的派头更是十足——她进了门,竟是行礼也不曾,只嫌弃似地瘪着嘴四下瞟了瞟净是些不值钱玩意的屋子,便朝着三人的方向直接喊道:
“老太太命三姑娘往金玉堂一趟。”
贺文茵闻言一怔,再抬头一瞧那穿金戴玉的身影,顿时觉得本就发痛的脑袋更是疼了。
这人在平阳候府后院可谓也是个人物。她名唤翠儿,娘是老太太跟前的李嬷嬷,自己便也顺带着成了红人,每日带着金玉堂的一众小厮四处为老太太传旨,呼风唤雨好不厉害。
但姑娘本就虚,不吃些东西如何能行?瞧着手中尚有余温的药碗,雨眠皱眉说道:
“我家姑娘还未曾用早膳,可否稍待一阵?”
翠儿抱臂一笑,冲着院外的小厮们点点下巴。
“我只知老太太等着呢。”
这便是不行的意思了。
贺文茵起身,拦下意图再说的雨眠,牵着两个丫头进内间匆忙坐到了梳妆镜前。雨眠垂眸看向镜子里苍白瘦削的姑娘,半晌才低声缓缓道:
“……我拿胭脂给姑娘扑扑吧。”
“不必不必。”
贺文茵摆摆手,拾起一旁的粉刷便将白色妆粉与墨色眉黛往脸上乱扑,一来二去硬是将自己原先稍有血色的脸涂成了一张面色雪白,眼底发黑的死人面。
看着铜镜中自家姑娘这张似乎将要入土的脸,雨眠只觉得眼前一黑。但贺文茵反倒颇为满意地点了点脑袋,全然不在意一般笑了起来。
“没事。我这些日子不是称病才免了请安的么,若是看上去不像快病死了,哪里能讨得姐姐妹妹侯爷老太太高兴呢。”
雨眠没拗过她,只好轻声叹了叹气,拍掉贺文茵试图自己来的手,拿起一旁的乌木梳子给她挽发。
这下倒好,她那勉强称得上梳妆台的木板架子本就空空如也,如今更是没了任何工具。寻觅无果,贺文茵只好歇了自己动手的心思,转而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严格意义上讲,她大约算得上是打出生便穿过来了。只是她幼时受限于客观身体原因也不怎么记得事,还是雨眠回忆说姑娘三岁前都有些呆,三岁后就灵起来了。
一点睡五点起的超人作息,一周七天统共放假三小时的人性化管理彻底熬垮了她的身体。倒在书和试卷摞成的小山前时,她最后的愿望便是下辈子要投一个不用卷的好胎。
只是不知为何,前世的记忆仿佛烙在那里一般分明,她也像失去记忆重新又活了一遍一般,并没有凭空生出多少阅历来。
因着这个,贺文茵甚至时常恍惚,总觉得这一切仍不似真实。
“……姑娘?咱们该走了,回来再眯?”
雨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让贺文茵猛地一个哆嗦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看着镜中面色煞白,眼窝深陷的自己,她无奈地应了声好。
……这还不如卷生卷死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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