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谐歌团五年前搬进了一个四层的巨大会堂里,第三层用来演出,第一二层是团员们训练和排练的地方。地下室是食阁,从早上六点开始供应热食,直到晚上十点。
宁舒眉又在洛京城郊给没钱租房的团员们租了十栋小楼,安置团员们。
每年七八月和十一二月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地方谐歌团会派演员们来洛京进修,到时候宁舒眉又要多租十栋楼,多请十个老师。
路熹茗边吃饭边听她详细介绍起养活三百人的歌团需要的花费,不禁在想,若是真的打起仗来,没人再有心思看演出,这三百个人的开销要怎么办。
宁舒眉倒不担心未来会不会有人看演出,她说:“即使不看谐歌,大家也都想看点别的,主要是沉浸在别人的故事中,可以给人带来些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幸福感。”
训练的时候,路熹茗就在无人的化妆室里等宁舒眉,排练大厅人多眼杂,即使宁舒眉百般邀请,她还是不想因自己长得过于像林亦真而引起麻烦。
化妆室里有个衣架,上面放着二三十件演出服,每一件看着光鲜,实际上都被缝缝补补过多次,只要稍微凑近,便能看到密密的针脚。化妆桌上摆放着她已经许久许久未见过的化妆品,那些晶芯们不屑一顾的胭脂水粉,以及染眉膏,被杂乱地堆在一起。
路熹茗捏起一瓶染眉膏打开,里面传出一阵幽香,她有种沾一些膏体画眉的冲动,下手之前却连怎么定眉形都记不起来。
宁舒眉很快就回来了,她见路熹茗正对着镜子前的化妆品发呆,便问:“想试试吗?我帮你化。”
“你怎么这么快?”路熹茗回过头。
“排练一遍就行了,大家也得节省一下体力,主要是过一下结尾前的部分,”宁舒眉坐了下来,瞥了一眼镜子,立刻又把眼睛移开,“一会儿有人来给我化妆,在那之前,路姐,你想变成什么样?”
路熹茗想了想,说:“你见过公主吗?”
宁舒眉打开一盒妆粉,拿起粉刷先在手上刷了刷,随后沾起妆粉对她说:“没见过,但在画册上见过。好了,闭上眼睛吧,公主殿下。”
路熹茗心底涌起一丝奇异的暖流,她听过无数声“公主殿下”,这其中曾包含着来自人们的崇敬、爱慕、尊重、谄媚、妒忌、畏惧、轻蔑,甚至还有讽刺,但像宁舒眉这种什么特殊情绪都不包含的,就像随口叫“小张小王小李”一样叫着的“公主殿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来得及吗?”路熹茗问她。
“来得及,我手快得很,给十个你化都没问题。要是我弄疼你了,你就告诉我。”
果然,不出十分钟,宁舒眉就叫她睁眼了。路熹茗睁眼一看,这妆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把唇点红,把眼窝加深,把她脸上原本的淤青和红痕遮上,还抹了些胭脂。
“画册上的公主就长这样吗?”路熹茗指着自己,笑着问她。
“是啊,只要在画册上写上‘公主’两个字,谁还会在意她的妆容,任是素面朝天,那也是倾城绝色,”宁舒眉朝她眨眨眼,“我看,你已经比画册上的公主要美上许多啦。”
“那得是极受宠的公主才行。”路熹茗认真地说。
“普通人才不在意她受不受宠呢,再不受宠的公主,那也和他们隔了座山,”宁舒眉给路熹茗戴上了个镶了珍珠的发夹,拍拍她的肩,道,“我该换衣服了,台下第一排左数第十个位置是你的,待会儿见。”
听到宁舒眉的话,路熹茗忽然有种自己不断复盘这么多年的经历只是种无病呻吟的感觉。但这感觉到底怎么来的,她又一时半会儿摸不透。
她坐在台下等到了三点,舞台终于暗了下来。
即使是环亚最高等级的谐歌团,他们演出前好像也是手忙脚乱的。台上有人东奔西走着布置舞台,有人因找不到某样乐器而急哭了,有人把道具鲜花弄坏了,正在商量要怎么补救。
观众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兴高采烈地分享着抢到宁舒眉的票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即使翘班请假也要来。
但一到三点半的时候,台上和台下都瞬间陷入沉静。
灯光重新打下,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宁舒眉身披铠甲出场了。她这次饰演一位女将军,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不一会儿,男主演出场,饰演敌国的将军,与女将军带的兵从白昼厮杀到黑夜,依旧不分胜负。
紧接着,幕布落下,第一幕结束了。第二幕讲的是男女将军二人在外邦学堂里的往事,双方互相欣赏,暗生情愫,只可惜各为其主,二人又无法真正割舍曾经的生活、放下自己的身份,于是只好遗憾分开。
而第三幕中,女将军脱下铠甲,换上长裙,在凌晨带了壶酒只身前往男将军的军营。
路熹茗身边的观众都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二人的舞蹈。一支舞结束,宁舒眉站定了身子,向台下看了一眼,随后抽出一柄匕首来。
男将军闭上了眼睛,挺起胸膛,宁舒眉将匕首向男方刺去,却始终不忍刺下,最后丢了匕首,掩面逃走。
男女将军又在战场上相遇了,男女二人殊死搏斗,最终女将军体力不支,被掀翻在地。男将军举起长剑向她刺去,女将军闭眼等待死亡降临。
男将军不忍,收回剑,女将军趁机拔剑刺向了男将军的咽喉,男将军倒毙,女将军的国家获得胜利,全剧终。
幕布落下,预想中雷鸣般的掌声却并未落下,人们有些疑惑地等着周边开始有零星掌声后,才开始鼓掌。路熹茗拦下了身边打算离开的大爷,问:“怎么大家看上去不太满意的样子?”
“我更不满意!”大爷怒了,开始控诉起来,“这什么结局啊!我从庆省坐了那么久的车,就为了看一眼宁舒文,结果她给我搞这一出?谁想看这种结局啊!”
大爷连“宁舒眉”的名字都念不对,就开始问路熹茗哪里能退钱。
路熹茗说自己也不知道,又问:“那大爷,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郎才女貌恩爱有加,为什么一定要一方死?!”
“可这是战场,他们代表的是国家的利益。”路熹茗说。
“都看演出了,就不能让大家舒心一点吗?谁不知道是战场?小姑娘,我活了那么多年,我能没见过战场吗?我就是见过战场,我才觉得这个宁舒文年轻、目中无人!”
大爷身边的一个年长女性开口了:“好了,老头子,跟年轻人计较什么?大不了下次不看了,走吧走吧。”
“没有下次了!”大爷愤怒地留了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熹茗坐在台下,等到人全散光,才去后台找宁舒眉。她脱了演出服,穿回了早上那件厚外套,正在拿着热毛巾擦脸。
一看到路熹茗,她就问:“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看,剧情也很合逻辑。”
宁舒眉放下毛巾,道:“观众们喜欢吗?”
路熹茗实话实说:“不太喜欢。”
“是啊,我这次没按他们的期望来,”宁舒眉说,“陪我去食阁里吃点东西吧,我饿了。你是不是还要回家吃饭?那我们就稍微吃点。”
她们一人端了一碗红糖藕粉丸子,还有一只热乎乎的桂花糕,坐在食阁的最角落,捧着碗吸溜起来。此时还没到饭点,食阁没什么人,偌大的厅堂里就只有偶尔传来的刷碗声和蒸炉的汽声。
见宁舒眉终于放下碗,长舒一口气,路熹茗才问:“话说,你不是每次都按照观众的期望来改结局的吗?”
“观众当然想要男女主角在一起,”宁舒眉说,“但他们能在一起吗?他们有的选吗?”
路熹茗捏起桂花糕,思考片刻,道:“或许有,比如两个国家忽然决定讲和,他们就不用再攻击彼此,非得分个你死我活了。他们就可以抛却一切,一起归隐田园,从此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那都是理想啊,都是理想,”宁舒眉忽然用唱腔把这句话唱了出来,随后继续道,“不过原剧本确实是这样的,秦路,你演过戏吗?不,应该这么问,你入过戏吗?”
路熹茗原本打算摇头的,但她想到自己好像两年前扮演了许久的林梦洋,于是点了头。
“观众入戏,那是当然,但最入戏的却是演员自己,我扮着那个女将军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不能杀男将军,因为我脑海里都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唯独没有为了他,我们分开太久了,久到我们都已经长大到无法念旧情的时候。或许第一次我没杀他,那是因为念在旧情,他第一次没杀我,也是因为旧情,但旧情终究是还完了,这之后我们就只为了国家。其他的戏或许我可以遵从原剧本,或者观众的意愿,但这一出戏,我做不到。”
“你演戏的时候,也要代入这么多内心活动吗?”路熹茗吃惊地问。
“必须的,”宁舒眉拿起桂花糕啃了一口,嘴里含着东西自夸道,“我可是女主角嘛!”
“如果你没有满足观众的期待,会发生什么?”
“流失部分观众呗,”宁舒眉耸耸肩,“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是指那个光团。”
宁舒眉坐得离远了些,又用她失了焦的眼睛端详着路熹茗好一阵,末了,才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的灵魂好像淡了些。”
“我快死了吗?”路熹茗兴奋地拍着桌子问她,“我是不是快死了!”
宁舒眉被吓到,一脸无措又生气地看向路熹茗,问:“什么呀,你这么想死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