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伯牙子期

公孙启在世界上最崇敬的人,曾经是信陵君魏无忌。

信陵君在魏国的声望甚至盖过了魏王,他联盟五国攻秦,使得战无不胜的秦国老将蒙骜大败而归,秦军退到函谷关不敢东出。秦国多年来四处用兵,占领了不知道多少土地,信陵君此次大捷如旱中甘霖,返回魏国时,信陵君的车驾两侧都是欢腾的百姓,举国欢庆。

公孙启虽然家境已经落魄,但还是希望自己有机会能成为信陵君这样的人,或者至少能够为这样的人效力。于是他和幼时的好友万质一同远去齐国,打算学习治国辅政之道,梦想着能成为君王的座上之宾。

齐国和魏国大不一样,因为数十年无战乱之忧,百姓安乐、物阜民丰,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稷下学宫宏伟无匹,至少在魏国,除了魏王宫,公孙启还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荀子欣赏他年少有志,把他收为自己的学生,同门的韩非、李斯也都是学识渊博、志向远大之人,公孙启很高兴自己结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之友。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学宫中的学子虽然都在齐国,但是心思各异,有的想继续留在齐国安享和平,有的想回到母国效力,甚至有不少想去秦国——齐国向来自诩礼仪之国,认为秦国缺乏礼乐教化,况且秦国连年征战各国,他们怎么会愿意去秦国效力呢?

渐渐他就明白过来,可能是因为身处和平之地,这些人毫无忧患意识,连齐王也是如此——秦国只是不想让齐国参与合纵,壮大敌对力量,所以才暂时假意与齐交好,可是齐王不知道是心存侥幸还是真的被蒙蔽了,竟然真的答应不帮助其他国家攻秦,何等昏庸!

还有相国,如此贪婪短视之人,怎么能承担得起一国之相的责任呢?而且丝毫不知爱惜羽毛,大肆搜刮百姓,毫无仁爱之德。毕竟是少年意气,公孙启带着一帮学生就去求见相国,意欲劝谏,可是被挡了回来。几次之后,他就干脆在门口不走,痛骂相国无才无德,数落相国的累累罪状,相国还是不愿意露面,直接派士兵把他们都赶走。

那天公孙启心情格外失落,一个人漫无目的走着,不知多久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出城,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听见一阵悠扬的乐声,自前方的树林里传来,宛如天籁,却有些伤怀之意。

他顺着乐声寻找,发现了坐在静林中青岩上的乐师,他闭着眼睛,正在吹竽。早听说齐国有滥竽充数的乐师,不过这位应该是有些真本事。

乐师似乎停了一瞬,又继续吹完了整曲,才睁开眼睛望向这位不速之客。

公孙启郑重行礼:“在下稷下学子公孙启,无意打扰,只是被这乐声所吸引,在下不才,有些疑惑:为何本是欢快的曲调,却仿佛夹杂了些许悲痛之情?”

乐师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就是公孙启?我听说过你,相国大人对你很不满。”见他疑惑,乐师解释道:“在下师偃,是相国府上的乐师。相国喜欢欢乐的曲调,但我心有哀伤,所以才会如此。我以为我已经能隐藏的很好了,不过还是能被你听出来。”

“您技艺高超,不过情由心起,又如何能掩盖住呢?”公孙启自顾自地席地而坐,诚恳道:“何不说来听听?在下既然听了您的曲子,或许能为您解困。”

师偃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没有拒绝:“在下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好不容易在相府谋到差事,母亲却沉疴难愈,因此伤怀。”

公孙启亦面色凝重,他本就算不上富裕,平日里也多有仗义疏财之举,但是在稷下学宫好歹不会饿死,于是劝慰道:“在下虽无千金之产,愿尽力相助。如今您在相府任职,已无衣食之忧,您母亲或许也会宽心不少。”

“您不是很反对相国吗?我以为您会看不起我这等人呢。”

“我没有那么迂腐,”公孙启笑笑,“我虽然不满相国的做派,但是这么说,总不能为了这连命都不要了。您既然有如此才能,埋没了岂不是可惜?况且相国大人还愿意听您的曲子,他可是连我一句话都不愿意听,哈哈,说起来我不是失败得多。”

“看得出来您志向远大,不是一般人。既然今日有缘在此遇见,我就赠您一曲吧。”

寂静的树林中再次响起轻快悦耳的曲子,刚才的哀婉一扫而空,像是月光悄悄爬上窗户,溪水静静滋润土地,心中郁闷顿时消弭于无形。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很神奇,比我听过的任何一首都要好。”

让他回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戏水时的欢乐,那遥远到模糊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你是第一个听众。”

“能听到此曲,在下荣幸之至。”

光线顺着树叶的罅隙照在师偃修长白净的手指上,连竽上似乎也泛着淡淡的光泽,公孙启恍惚之间觉得,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后来两人逐渐成为了好友,也经常去那片树林里,师偃吹竽,公孙启安静地听。虽然师偃也尝试过教公孙启怎么吹,不过公孙启在这方面格外没有天赋,连完整的一段音节都吹不好,而且吹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刺耳。师偃倒是没有笑话他,又悉心教了好多遍,可谓是世上最有耐心的师傅了。

公孙启也带着师偃去过稷下学宫,学宫景色甚佳,中心的湖边有数处凉亭、石台,以往也有许多学子在那些地方鼓瑟吹笙,毕竟“乐”也是君子六艺之一,但是公孙启骄傲地觉得,那些人的技艺无论如何都不如师偃。

在公孙启百般请求之下,师偃还是同意了在石台上吹一曲,引来不少学子围观,纷纷询问乐者何许人也,公孙启先是极力夸耀了师偃一通,不过就是不告诉他们这是谁,然后拉着人就往外跑,把一群学生闹得不知所以。

不过终究天不遂人愿,师偃的母亲还是因病死去了,弥留之际,只是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公孙启陪同师偃,在一处僻静的地方一同安葬了他的母亲。

“母亲也走了,这下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啊。我娘辛苦了一辈子,把好的东西都让给我,我知道她甚至为了省钱给我,去买那种最便宜的劣盐,但从来只给我吃最好的,我却不能奉养她……我真是该死。”

天地苍茫,但鸟雀成群,牛羊结伴,又有谁能永远忍受孤独之苦。

师偃跪在地上,身影分外萧瑟。

公孙启忽然抱住了他,抚慰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偃,你娘也不会希望你这样伤心,她在世界上最牵挂的人就是你,而且……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最近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情,信陵君立下丰功伟绩,却落得被魏王猜疑的下场,秦国人简单的离间之计,就让信陵君被他人取代,何等荒唐!

从魏王到齐王,他们手下并非没有能臣良将,但他们自闭双目,斩断了自己的臂膀,却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秦国过于强盛。他也曾经满腔热血,想要救国安邦,重重打击之下,此刻心也逐渐冷了下来。

“你本来也不想在相国那里任职的对吧?我们走吧,隐居起来,让他们都找不到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两人劳动,足以温饱。空闲时候,我还可以听你吹竽,我给你读我喜欢的文章……我们离开这里。”

“好。”师偃回抱住他,公孙启感到肩膀上温热的泪水,闭上了眼睛。

一片荒芜之地,只有两个人影紧紧相依。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和二人的猜测有些出入。

师偃根本不是自杀。相国大人不仅贪财,还好美色,府中姬妾无数,不知怎地又看上了这个新来不久的乐师。师偃想要请辞的那天,后胜先假意答应,后来却让人把他绑到了自己的房间,威逼利诱让乐师留在相府,自己虽然不能给他名分,但是可以多给些钱——相国大人在心里大概是很赞赏自己这种做法。

然而师偃拼命反抗,想要挣脱绳子,一头往相国身上撞,不在他哪来的蛮力,皮糙肉厚的相国居然真的被他撞倒,头差点磕到后面桌子的棱角上。后胜大怒,让下人狠狠打了他一顿,白衣上都不住渗出刺目的鲜血,但师偃毫无惧色,嘴里还不住大骂着,终于被打的几乎奄奄一息。后胜凑上去问他还敢不敢反抗,师偃回应了他一口唾沫——后胜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让下人把他处理掉。

虽然相国大人干了无数贪赃枉法之事,毕竟还是不宜声张,就把此事说成了是师偃精神失常,自己跳进了鱼塘里,反正这位乐师如今已经孤身一人,即使他或许是个天才,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除了公孙启。

公孙启与师偃本来约好在树林里会面,却等到第二天也不见人影。他直觉事情不对,想去相府看看情况,但是他早被相国防范,很难进得去。幸好师偃曾赠予公孙启一块玉佩,据说是相国所赠,可以当做信物,公孙启于是请好友万质代为进相府打听此事,才知道师偃已死。

万念俱灰之下,公孙启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师偃的尸体,将他葬在了初遇的树林里,甚至把他的竽也找了回来。但是公孙启怎么也不相信师偃是精神失常而死,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亲自到相府打听,终于才从后胜的一位贴身仆从那里得知了真相。

公孙启几乎要心碎,仇恨之火让他想要手刃相国,理智却告诉他自己对相国而言简直连蚂蚁都比不上,他唯一的筹谋只有自己的死亡。他找到了万质,不管对方如何劝解,坚持要实施这个计划,要把以周存为代表的朝中的合纵派和稷下学宫都拉进此局,一定要让相国付出代价。

事情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发展,被诬陷的人变成了秦使,合纵派和稷下学宫确实都参与进来,然而最应当入局的后胜,偏偏隐匿了起来。

世道何其荒谬,天地何其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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