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从章台宫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飘飘渺渺好像在云间，连脚步都不稳了。
一向阴沟里翻船都能和老鼠谈人生的姚大人，此刻却感到了语言的匮乏和无力。老天为什么要赐予他这双眼睛……姚大人痛苦地想，平日在朝堂厮混，眼尖是一大利器，可现在他只想暂时失明。
大王今早召他，准备派他出使韩国。终于不用跑到齐国那个倒霉地方，姚贾本来满心欢喜，正准备感谢大王的浩荡隆恩，却发现大王和他新封的中郎挤在一张塌上，姿势极为亲密，大王还亲手给中郎剥栗子吃，对自己声情并茂的告别辞藻没有半点波澜，只是不太在意地敷衍了他几句。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袭来，姚大人简直想仰天咆哮——虽然早就看出来大王看子方的眼神有问题，但大王这样明目张胆真的好吗？估计会被那些老臣的唾沫星子淹死吧！还有，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被他遇上啊！
然而，宫殿里的两人显然不知道姚大人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内心的跌宕起伏，甚至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默默退了出去。
“栗子好吃吗？”
“嗯，大王你也尝尝。”子方往赵政嘴里也塞了一个，舒适地窝在王座上，感慨道：“原来王座这么舒服，怪不得你整天坐在这里也不叫累呢，还是大王会享受啊。”
王座宽大，但显然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坐而如此设计，赵政没在意身边之人的犯上言论，指着子方身侧的小东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子方把那黑色的一团抱了起来，小心地摸摸它的毛，回道：“前几日出宫时，阿繁送我的，说是从域外来的猫，很有灵性。”
小东西浑身黑漆漆的，毛发油光水滑，眼睛却像海水一样湛蓝，看着颇有神采。
“本来还怕它认生，没想到见到我就缠着不走了。”子方捏了捏它的耳朵，笑道：“你看它是不是跟你现在很像，全身都是黑的，叫它小黑好了。”
赵政上手摸了摸，那猫却警惕起来，一下子窜到子方肩上，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敌意。
“看来小黑只是对你不认生啊。”不过对这奇怪的动物，赵政也没有投入太多注意，转而谈起正事来。
“李斯不久前已经到了咸阳，万质把公孙启和师偃安葬一起之后，也一同跟了过来。他们两个还带来了不少有意在大秦任官的稷下学子。”
李斯虽然没有像韩非一样早就认出自己的身份，但他知道自己是秦王之后倒也没怎么惊讶。
“朝中吕相和昌平君算是各占鳌头，吕相权势更胜，新的势力虽然已经起来了，但还缺少一个有能力的领袖。李斯这个人可堪大用，只是声望还不足，万质心思细腻，可为辅佐。”
“大王打算帮他们一把？”
“知我者，中郎也。”赵政笑着又给他剥了一个栗子，继续道：“我已经封他们为客卿，吕相最近在编书，这些反正都是读书人，我打算把他们都安排进去。”
“您这是想把水搅浑啊，万一有些人投靠了吕相怎么办，您还有后招吧？”
“等过段时间，我会找个由头，把别国来的客卿都逐出大秦。”
子方思索片刻，很快明白过来：“然后给李斯卖个人情，让他当一回救星？这样一来，不只是新来的别国客卿，更多的人都得被网罗起来，大王高明啊。”
“李斯聪明，一点就通，肯定能明白大王的用意，不过咱们还欠一个好时机。”
赵政对他的夸赞很是受用，温声道：“不急，为山九仞，岂一日之功。吕相当权多年，树大根深，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
“大王还真是长大了许多。”子方没由来的感慨，转而说道：“其实我最近发现，我好像能回忆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了。”
“我记得，好像是在一个山村里，我们一起走在石桥上，那时候你好像还只有这么高——”子方拿手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应该和成蟜差不多大吧，不过比成蟜听话……不，成熟多了。”
“嗯？你记起了多少？”
“不算多，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我都能回忆起一点来，但还是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感觉难受或者不对劲，能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
与现在不怒自威、果断冷静的秦王相比，小赵政要可爱许多，青涩的像树上刚结的果子，虽然当初有诸多不易，但他们都挺了过来，他很庆幸能陪伴对方走过那段遥远的时光。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前曾经给我写了一封信？”赵政把自己珍藏的那封告别信拿出来给他看，幽怨道：“你当初如此无情，早就打算好要离开寡人，一句真话都不肯对我说。”
“……我当时肯定有什么苦衷的，或许是我有什么任务在身？”子方仔细看了看那封信，也皱起眉毛，只能苍白地解释。见他不为所动，开始顺着毛捋：“大王宽宏大量，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对了，现在桃子早就熟了，我给您做果脯怎么样？不瞒您说，当初我在后胜家里的时候，还请教过他们家的厨子呢。”
赵政若有所思：“东宫的桃树应该结了不少果子。中郎想与寡人分桃吗？看不出来中郎想跟寡人效仿卫灵公和弥子瑕啊。”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吧，咱们不是……”
子方结结巴巴地解释，看赵政冲着他笑，才发觉这家伙在逗他，不由恼怒，上前亲了他一口，霸气道：“是啊，大王人比花娇，您若做弥子瑕，臣自然甘愿为卫灵公。”
“那寡人真是要感谢中郎垂青。”赵政拉紧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说真的，子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意的？”
子方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您为我挡箭的时候？我虽然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一有一种被当做工具使用的奇怪感觉，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阿政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我是属于这里的人。”
“那天突然对你……咳咳，图谋不轨，可能也不单纯是因为喝了酒吧。之后知道你要选王后，我心里也很烦躁，才发觉到，我可能对你有不一样的感情。”
“阿政，那你呢？是因为感激以前的我曾经救过你许多次吗？”
“可能是一个原因吧，我也不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那大王是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
“……”
赵政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怎么还跟自己较劲，寡人当然两个都要。”
子方开始挤眉弄眼：“大王真是贪心呐，以后不会有了姐姐妹妹们就忘了我吧……”
“是啊，等寡人三宫六院都齐了，就把你赶出去。”
如愿以偿收到身边人不可置信的目光，赵政笑着啄吻他一下：“中郎怎么如此单纯，放心罢，寡人还是会给你留一席之地的。”
“大王恩似海深，臣真是铭感五内。”子方假笑了一下，接着道：“算了，咱们还是继续看奏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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