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被谢照带去公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为了办案公允,谢照这一路上都绝口未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到张敛端正跪在公堂正中,李明夷才松了口气。
张敛仍穿着昨日那件青衫,发髻未解。只是本就弯曲的背脊,似乎压得更低了些。
他身边还摆了一具尸体,从头到尾以白布覆盖,并不能看出是谁。
谢照将李明夷拦在门槛外,压低声音交代了句“你等通传”,随即步入堂中,垂手肃穆地列至一侧官差的尾端。
堂上坐在明镜高悬匾下的是位五十上下、容色肃重的官差。随着一阵低沉的威武声起,他将惊堂木一拍,在骤然的肃静中沉顿开口:“张敛,有人检举你谋杀亲父,你可认罪?”
张敛跪姿岿然,声音之中听不出分毫悲伤:“回禀谢公,敛绝未做过此事。”
“这么说来,你不认罪?”谢敬泽语气十足严厉,不因对方是州府之人而有一分多余的和颜悦色。
“本官已令人收集人证物证,可证实昨晚子时至今晨案发,只有你一人出入家中。且在你归家后,有近邻听到摔杯争执的声音。而就在今早,你父亲被发现中砒霜之毒身亡,横尸家中。”
“事实清楚,你可还有什么可辩?”
颇具威严的质问劈头盖脸袭来,张敛依然冷静对答:“谢公容禀,父亲骤然去世的确可疑,但未经验尸,就断定为中毒,是否唐突?”
只是这样的冷静,从一个丧父之人的口中表现出来,几乎可以称之为冷酷了。两侧之人纷纷投来不算友好的注目。
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在父亲去世后还如此淡定,甚至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验尸二字?
这样一看,张敛更有一种早有准备的嫌疑。
谢敬泽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堂末:“朗之,上物证。”
谢照当即去办。
李明夷的目光随着他脚步进出,看到他呈递上一个白布包裹的杯子,而杯子之中还有些残留的液体,似乎微微带着发黄的颜色。
谢照举着杯子,随即便有人上前,拿银针往内一探。
众目睽睽之下,那银针赫然染上一层黑色!
另有一人掀开盖尸白布的一角,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那肖似张敛的嘴唇如今以一种痛苦的表情大张,唇色也变为可疑的紫绀。
“这酒是在你父亲家中发现的,朗之以十根银针测过,十次皆毒。”谢敬泽意有所指地道,“而你父亲面容痛苦,嘴唇紫黑,想来去得并不平静啊。”
张敛难得地沉默了片刻。
李明夷不知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削薄的肩角压下又抬起,仍坚持道:“前人曾有记录,银针试砒霜未必全然准确,可拿皂角水荡涤发黑的银针,若银针洗净,则并非有毒,而是偶然。”
这堂中,本就只有他自己是多年的仵作。
但十一次连续的偶然,还能称之为偶然吗?
张敛的背脊因常年伏首剖尸而显得有些佝偻,但此刻,他跪得很直。
他的目光也同样笔直,无畏地与谢敬泽对视,接受他的审判。
“未免冤情错案。”许久的凝视后,谢敬泽才缓缓开口,“朗之,按他说的做。”
谢照办事利索,出去了一趟,不过眨眼就回来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取到的皂角,当着谢敬泽的面,他挤出一些汁液,涂抹在已经发黑的银针上。
所有人的目光,不觉凝固。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众人心中计数,一、二、三……
“子遮……”片刻,谢照的声音响起,低沉中有一丝难言的不忍,“银针仍黑,酒里有毒。你还是解释一下昨晚去了哪里吧。”
“不可能!”张敛几乎扑跌到他膝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脖子仰极,瞪大了眼睛看那银针。
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看不出银针有任何变化。
“我昨晚……我昨晚和父亲争执之后,自己喝了些酒,早上便回到解尸房里,看到陈四妹的尸骨已经收好,于是回房睡觉。我看到你引荐的李郎君在睡,就没有吵他,回到解尸房里躺了会,接着你就来了。”
张敛似乎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自语般喃喃道:“父亲一向与邻里交好,从无仇人,怎么会?”
“你这话可有证人?”见他如此失魂落魄,谢照实在按捺不住了,“你方才说的李郎君,他只能证……”
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的身影。
他刚刚才提到的李明夷,还未等通传,竟然已经跨过门槛,直接走到跟前。
若不是被张敛抓着手,谢照的刀已经出鞘了。
周围衙役,反应过来之后,也立即将刀戈威胁地亮出。
“李先生!”谢照极力压低了声音,急道,“还没有叫你上来,你会错意了!赶紧下去。”
李明夷却若有所思地指了指他手里的杯子:“酒杯可以给我看看吗?”
“……啊?”谢照一时都不知应该作何表情了。
见他不太配合,李明夷便自己伏下身,鼻尖凑上去,闻了一闻。
“堂下何人!”见他迟迟不肯下堂,坐在堂上的谢敬泽终于沉沉开口,“贸然闯进公堂,又为何事?”
谢照马上回头:“回禀谢公,他是本案的证……”
“敢问张兄,你们昨晚喝的可是硫磺酒?”李明夷的询问,却很不给面子地将谢照的好意转圜打断。
张敛的目光一凝,似乎也想到什么:“是硫磺酒。”
“我明白了。”在衙役扑上来的前一刻,李明夷才端正了姿态,向堂前的谢敬泽微微屈颈以示尊敬。
“谢公,银针变黑,不一定是因为有砒霜,而是因为硫磺。”他似乎才想起谢敬泽刚才的质问,徐徐补了一句,“我叫李明夷,是个医生。”
谢照本来已经有些崩溃的表情,却因为他的话而突然振奋。
“你说的果真?”问这话的,却是巍然高坐的谢敬泽。他目光深长地落在眼前冒昧出现的年轻人身上,没有立即动怒,而是在洞察什么。
“是。”李明夷昂首迎着他的视线,不卑不亢道,“砒霜等剧毒之所以能使银针变色,是因为其原料砒石中有雄黄、雌黄等硫化物,能够使银变色。所以银针所试并非是毒,而是硫化物。因此试硫磺酒,不管有毒无毒,银针一定会变黑。”
谢敬泽却未马上被说服:“可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老夫也曾阅卷宗数千,未曾听过这样的说法。”
就连张敛也只是沉思。
谢照立刻拉开张敛的手,禀拳道:“属下立即去买硫磺酒试验。”
“不用那么麻烦。”李明夷道,“一个煮熟的鸡蛋就够了。”
不过为谨慎起见,谢照还是将两样都买了回来。
“谢公,请看。”
很快试验完毕,谢照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将分别试过硫磺酒、熟鸡蛋的银针双手奉到谢敬泽面前,供他亲自查看。
谢敬泽的目光停驻片刻,嘴唇翕动,念出那个不可思议的结果:“两根针皆变为黑色。”
一个鸡蛋都能使银针变黑,传了数百年的银针试砒霜之法,竟只是误打误撞!
所以那胆大包天、擅闯公堂的小子,还真说对了。
张敛长长地跪着,仰面朝天,闭上了眼睛。
“但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硫磺能使银针变色,不能证实酒中无毒。”谢敬泽的目光依旧犀利,“张敛,你是有年头的仵作,若你早知此事,提前授意给此人,叫他故意堂上揭穿,以蒙混过去、洗脱罪名,也未尝不是可能。”
张敛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似乎已经极尽疲惫。
李明夷亦不言语。
谢敬泽身为本案的司法负责人,考量的不可谓不周全。
的确,硫磺酒只能证明一种可能,但这并不能说明酒中就一定没有砒霜。反而,有着多年验尸经验的张敛大可以利用这一点翻身,若是粗心一点的法典,也许就已经放过他了。
谢照谨慎地抬眼:“那么谢公的意思是……”
谢敬泽眉头深蹙,似乎也在考虑如何处置。而今州级的仵作本来就只剩张敛一人,向外州借调则需要时日,要用县级的,他一时还未想到十分妥当的人选。
空气一时陷入死水般的沉寂。在地上跪了许久的张敛,却忽然转身,往自己父亲尸身的方向深深叩首。
就在其余诸人大惑不解之时,他骤然站起身来,以一双通红的眼睛直视前方,目光却是无比的坚毅。
“某自请解剖家父尸首,一定要找明家父真正的死因。”
堂外有风乍起,吹乱了他的衣衫。
李明夷看到在那青衫之下,一双拳头紧握、颤抖。
可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荒唐的嘘声。
——解剖本就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而要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下刀,使他不能入土为安,更是枉顾人伦。
别说他此刻还是凶案的嫌犯,便是真的无辜,做出此事,那简直比弑父还要罪加一等!
“子遮,你疯了!”谢照极力拉住他的袖子,几乎是咬着牙道,“谢公一定会查明真相,给你一个清白,你可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啊!”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张敛昂首道,“某手下的尸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死后论罪,十八层地狱也不够下了。至于父亲……”
他的唇角流出一丝苦笑:“敛生前未能尽孝,难道死后保一具全尸,就是孝子?已经不孝了如此多年,也不差这一回了。”
议论之声,在听到他这一席话时,终于停了下来。
谢照喉结滚动,面对挚友断腕般的决心,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连谢敬泽亦动了唇角,欲言又止。
这一刹近乎决然的沉默中,却听见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张兄,不可。”李明夷的冷静,在这一刻听起来十分无情,“医生不能医治自己的亲属,同样仵作不可以解剖自己家人,否则就违背了伦理,结果不能采信。”
他顿了一顿,过分平静的目光落在张敛身边静静躺着的尸首上。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替你解剖。”
提前了一点时间修好了=w=
仵作的剧情很快哒,还是要干本职的,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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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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