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宥五年，甲戊月，癸丑日。
清晨薄雾未消，隐隐约约的阳光从窗口溜进屋里，泛着潮湿的冷意让余知乐打了个寒颤。
但余知乐看着面前卷衣袖的小男孩，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殿下，微臣认为，您该继续写太傅为您留的作业了。”
小男孩一边把自己的衣袖一圈一圈地卷起来，一边摇头晃脑地耍赖。
“本宫今日心情不佳，不写！”
这小破孩，合着只敢在自己这里作威作福。太傅批评他不写作业的时候和个缩头乌龟似的。
只是可怜了自己，大清早的被拉起来站在这里看着他玩。
如果能重新来一次，余知乐一定不会再捡起那张纸了。
往前数两天，她还是一个在河边散步的清澈又愚蠢的大学生。
但她看见了河边石头缝隙中卡着的一张纸。
但她好奇那纸上写的是什么。
但她走了过去。
但她把那张纸捡了起来。
纸上的字早就已经冲刷磨损到看不清楚，发黄的纸张，发黑的边角，有的地方已经破碎烂掉了，甚至有几个角是被细小的一点点纸连着才不至于断掉。
俗话说“干万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而且纸这种东西，如果不是在棺椁里放着，是没办法放这么久的。
大概是哪个小孩随手扔在这里的吧。
她刚打算把这纸扔下去，却发现纸上的泥土在竹简消退，字迹也开始变得清晰。
余知乐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挤了挤眼睛。
接着一阵头晕眼花，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周围一切都变了模样。
金碧辉煌的宫殿，焚着香炉的案台，还有……一个在自己面前玩手小孩。
仔细看了看手中已经变得崭新的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天地玄黄，降而生商。日月盈仄，奴隶煲汤。”
看到这里的乔秋筠就已经读不下去了。
这是千字文？还是商颂？还是猎奇菜谱？
字体歪七扭八的，像是小孩子写的字。
后来，她便得知了自己如今的身份。雍国女官，太子陪读，只有一个任务，辅导太子写太傅布置下来的作业。
余知乐认为，这个任务多少有些难为她了。无痛带娃她能接受，但太子的顽皮和不服管教让她打心底的痛。
再而且，余知乐总觉得太傅有些过于高估十岁孩子的实力。
就像今天，能布置下“根据商史，思考治国之道并撰写文章”这种作业，他该有多相信这个太子啊。
最后还不是把作业布置给自己了。
想到这里 ，余知乐重重地叹了口气，巨大的怨气把面前的烛火都抖了起来。
“殿下，太傅之前给你讲的商史有哪些知识，还记得么？”
“有个女的生了个鸟蛋。”
“？”
记得，但不完全记得。
“还有吗？”追问太子的余知乐的语气中已经有了绝望之感。
“忠臣比干对商纣王掏心掏肺。”不管怎样，是比第一句靠谱一点了，虽然有些地狱。
“有没有悟出什么治国之道？”
“做梦看见的人一定要找到。”
这国废了。余知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太子殿下，首先，传说中，商族始祖契是其母简狄吞食玄鸟之卵后所生。其次，比干是被挖出了心脏，这个不适宜用作比干忠诚的形容词 。最后，请殿下现在去读《殷本纪》重新思考！”
余知乐从案台上抽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太子。接着，她又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弄着。
这里的书充满了墨汁的香味，翻页时扑了满面，扫去了她早起的疲惫。
她在书里埋头看了许久，觉得太子应该看了一部分 ，该有些思考了。本着循循善诱的思想，她抬起头来，望向了太子——
“徐行！别睡了！”
如果再不把他喊醒，可能口水就要流在竹简上了。
孺子不可教也。
“本宫方才梦见一个人，斗蛐蛐一流，当为贤臣。”
余知乐没有接他的话。“其实玄鸟是不存在的，但是为什么史书上记载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故事？”她问道。
“因为鸟蛋好吃。”
我看你像个鸟蛋。余知乐心里暗骂。
但她表面上还是笑意吟吟地说着：“因为商是一个古老的时代，野蛮的时代，在那里，人们对于自然的敬畏大于王权。统治者为了自己的权力正当化，所以写了玄鸟生商的故事。从这里，你知道了什么？”
“要正当化自己的……统治。”虽然这次说的在点上，但是余知乐觉得他说话中间打那个哈欠时，嘴里能塞下一只鸟蛋。
“是的，要根据人民的需求来把自己的政权正当化。所以后来也会有鱼腹藏书、野狐预言的故事。其实，这些都是统治者们的策略。”
“那父亲当年从烈日中摘取传国玉玺的故事是真的假的？”
徐行一个问题让余知乐不知如何回答。质疑当今皇帝？说实话，她还暂时不想掉头。
“陛下乃天子，他从万难中夺得皇位，不应质疑。你还记得纣王的特点吗？”
“暴虐荒淫。”
“但你有没有发现，其实纣王的刑罚面对的人都是贵族？其实在商朝历代皇帝中，纣王的人祭数量是最少的。但为什么他荒诞之名万世流传？因为他的矛头转向了贵族。”
“所以贵族惹不起。”徐行打断了余知乐。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说得更准确一些，你需要认清谁和自己一个阶级，要顾及他们的利益。但我也不是说要你无底线地与他们统一战线，如果他们做出了背离道义的事情，你依旧可以公事公办。好了，你把这两点和戒骄奢写在纸上，明天交给太傅吧，这样应该够了。”
余知乐细细地讲了起来，看着徐行一次又一次地点着头，和打点计时器一样，心中顿感欣慰。
“姐姐，第一个是什么来着？是不是鸟蛋来着？”而当徐行单纯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余知乐仅存的欣慰感消失了。
果真，这孩子还是不过脑。
到最后，她说一个字徐行写一个字，总算是把作业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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