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洄入朝小半月了，每天的生活三点一线，江郁甚至都不需要探子的打听，每日卯时在后院竖耳朵听，车轮声就会轱辘轱辘慢慢远行。
除了他给过林洄那块“官牌”以外，彼此相安无事，互不打扰，倒也真的不曾拜访过彼此。
林洄还在门口思忖着怎么开口，刚一走进门口的两位家仆便认出了他。
“嗐呀林大人，好久不见，您随我屋里进，小的去通报给郡公大人。”
林洄：“……”这是刷脸认证么。
二话没说，两位家仆就把人请到前厅去了，他刚坐下水都没喝一口江郁就来了。
“林大人近来可好？”江郁略带打趣的语气问道。
“还将就。”
哦～江郁了然，估计是有事前来。
江郁上座后，林洄才开口：“郡公大人，我问你个事。”
前半句敬称，后半句不称臣不称您，在江郁面前他的礼节一向都冒冒失失。
江郁温和笑笑：“林大人请讲。”
“西京那处行宫，你住过么？”
闻言，江郁轻轻蹙起了眉，“怎么突然问这事。”
“户部的审核有点小问题，就想了解了解，那里面是白玉地黄金顶，还是极乐宴，琼浆玉池？”
江郁轻声道：“那处行宫的确很奢华，但我和陛下已经很久没去过了，我母妃死在那，我父皇也死在那。”
林洄：“所以言外之意是它根本就不应该被修缮，是吗？”
“不，那里是我爷爷建的，就算是祭奠先帝也不会就让它一直破旧下去。”
这可真是好大一bug，修缮还得修，但是不管怎么修皇帝都不会去，那岂不是修多少怎么修都随便说了算。
他自顾自话道：“那这么看来还真抓不到什么大毛病……”
江郁点点头，赞同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还有时间。”
账本肯定是个虚假的幌子，但问题是抹平这些假账的窟窿去哪了？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出其他地方，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了。
江郁趁机道：“用过晚膳没，不如将他们三个也叫来吧。”
林洄不像往日有大把的时间花在生活上，家里除了他以外的三个人烧饭水平，尤其是自诩小厨神的林星月，那一锅黑黢黢泛紫光的养生饭，一想到就是一阵阵头晕目眩，而且郡公府的饭不吃白不吃，于是毫不犹豫应下：“好。”
留下用饭只是用饭，全程没有几句交流，三个孩子看见他们大哥闷头不顾的吃饭以为出什么事了，不敢吱声，不过幸好，江郁非常自在不像有事的样子，他反而看上去有点开心，还在不停给他们三个夹菜：“这道鱼味道不错，你们也尝尝。”
三个小的愣愣的接过，只道谢谢。
林洄第二日回到户部将先前过目的账本又重新翻出来重看了一遍，确实发现了一些相似的问题，但也同之前一样全都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三尺之寒并非一日，林洄更加留意过目过的账本。
临近中秋，月影清晖照满人间。
帝王宴请文武百官携家眷，赏月，吃月饼，现代月饼花样繁多，五仁的，水果的，甚至蛋黄莲蓉的，冰皮月饼他都很少吃，甜得发腻不说，干吃月饼是真的噎人。
这个时代更是没有那么多花样，群臣每人一块，还必须都得吃，第一口下去他就咬到了一团未搅合开的白糖团，甜到齁。
“林大人。”有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小声说。
林洄稍稍侧过身，见是行在宴会之间的小侍从，而且有点眼熟。
“林大人，你的酒壶里是大叶冬青茶，就着月饼吃中和一下甜味。”
他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上朝后在宫门口拦他的那个郡公府家仆。
“为什么我的酒壶里装的是苦丁茶？”林洄问。
他倒是很诚实：“郡公说您身体孱弱，不便饮酒特意命人换的茶，还去火。”
林洄无语，到底是如何看出他七尺高的身体孱弱的，但身体还是颇为诚实的倒了一杯。
大叶冬青又名苦丁。
物如其名，一口就苦到林洄心窝子里去了，舌根都苦麻了，怎么会这么苦！他忍不住又咬了两口月饼才中和下去苦味，人已经被苦傻了，耷拉着头用手挡住半张脸，掩盖扭曲的表情。
某位位高权重的郡公掩面“噗哧”一下笑了出来，今年的月饼确实比以往甜了不少，因此准备的也不够充分，皇宫里最苦的茶也就只有大叶冬青了。
中秋宴无非官场一堆恭维的彩虹屁，你夸夸我，我夸夸你，最后一起慨叹：啊，陛下圣明。
宴会用过大半，彩虹屁也吹的差不多了，皇帝到后面换衣服，群臣稍作休息后欣赏歌舞，期间可以随意走动。
不少人都在相互敬酒结交，林洄被苦丁苦怕了，只想出去透透风吹吹气，约莫着时间一会在回去。
花园里假山碧影，重叠掩映，冷风拂面当真是比在大殿里坐着好受极了，夜幕下月色皎洁清透，林洄感慨没污染的古代确实比现代都市里的月光不知明亮多少倍，怪不得李白称其白玉盘。
树影沙沙，伴随脚步声响，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林大哥！”
林洄转过身见到了一身樱粉色的王若。
“王姑娘……”
说来惭愧，上一次见面还是俩人一起去金泽寺的时候，后来因为一系列的原因导致林洄未能同王若好好道别就直接消失掉了，后续回到盛京也未能拜访一下王若和她父亲。
王若说：“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你。”
林洄也很意外：“确实很巧。”
“我听父亲说了，你现在已经是户部的侍郎，我应该叫你林侍郎才对。”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天真烂漫，说起话时语气都是欢快的。
林洄温和笑笑：“没关系，叫什么都无所谓。”
宫廷规矩严苛，贸然喊错了别人的官职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要是遇到心胸狭隘的直接记仇都是有的。但林洄现在完全是打工人上班的心态，喊什么都是给皇帝打工。她只知道林洄在盛京的事，却不知那段最难熬的宁云经历，比如他是如何被逼到放弃一切不得不重回盛京，做好一颗当棋子的觉悟。
可这话落到王若耳中就自带了一层忧伤之意，寻妻五年，却发现对方是风光霁月的一国郡公，这其中参杂的欺骗与利用是她这个心思单纯的内宅女孩都略知一二的，带给林洄的伤害程度更是无法比拟。
王若默默低下头，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啊林大哥，要是我那天没有约你一起去金泽寺就好了，要是你没去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已然啜泣，只能听清反复在说对不起。
林洄愣了一会，听出来她是在道歉而且是很认真的道歉，突然就笑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单纯的人。
他伸手摸了摸王若的发顶，王若感受到后稍稍止住了眼泪，泪眼汪汪的比月亮还要惹眼。
林洄无奈笑了笑安慰她说：“这种事怎么能怪你呢，纸永远包不住火，就算没有和你去金泽寺我和他都在盛京总有一天也会碰见，只不过时间到问题罢了。”
他收回手，微微抬起头仰望金月语气淡淡的，“况且早点能明白过来也好，早点断了念想，牵挂五年的事也该有个结果。”
假山后面的草丛突然动了一下，窜出一只野猫，飞快跑过。两人谁都没在意。
“人总得从梦里醒过来，认清现实。”
他原先说这话时风轻云淡，现在觉得真他妈的残忍，被抛弃的人要走多少个五年才能离开那场大雨。
两人又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听见远处有人在喊若若。
王若突然回神说：“是我爹，爹我在这！”
她边走边回应，林洄也落后她几步也慢慢往回走。
王若的父亲王勉，前衢州太守去年才被提拔到盛京，如今已经是礼部尚书。
“晚辈户部侍郎林洄，见过王大人。”他还是行了一个官礼。
王勉是性格温和之人，早在衢州时他身位太守从不摆架子，反而与衢州百姓关系很好很紧密，衢州水灾也是自己带人亲自下到百姓之中。
王勉不太年轻的脸上露出宽厚温和的笑容：“林侍郎，咱们许久未见了，你如今也算得是苦尽甘来。”
“蒙承大人挂念，强撑一口气罢了。”林洄道。
王勉笑道：“你这样的人要是都强撑一口气，我们这些老家伙岂不是吊着那一口气了。”
林洄歉然道：“大人勿怪。”
王勉摆摆手：“有什么可怪的，这又没人，我是来寻我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的。”
“我哪有不省心。”王若在一旁小声抱怨。
王勉说：“你无事便是最好的，过往风云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林洄很赞同：“大人说的极是。”
再次见面王勉对他还是欣赏的目光，依旧很满意，虽然身世坎坷了点但他依旧将林洄视作赞许有佳的后辈。
花园里又起风了，三个人回到大殿上时时间刚好，只是端坐于皇帝身侧的郡公脸上神情不悦，看似对一切漠不关心，实则垂眸留心着林洄的一举一动，眼尾目光时不时就瞥向林洄的方向。
林洄坐的比较远，还同不远处的王若点头示意，一点都没注意到高坐上的江郁，倒是身后郡公府小侍卫一阵阵心惊胆战，一会一给林洄添茶，一会一句：“林大人您吃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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