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未免也太突兀了点儿。
没有前因后果，凭空冒出这么一句话，又没有后文，我总有种自己幻听了的错觉，但看綦北星严肃的神情，又不像是我恍惚了。
回忆起来，这个平行时空的綦北星话真的很少，而且为人也是真的端庄。认识两个月以来，我们的相处模式只能说是恭恭敬敬，谈不上把酒言欢，更不敢说一见如故。在此之前，我早就做好了在这个平行时空里只做朋友的准备，但故事走向突然变到这里，即使做朋友，大概率也得是同生共死的那种朋友了。
所以这话就更显得奇怪了。
“綦阁主的意思是？”
綦北星垂眸望着我，朱唇微张，那神情颇为眼熟，我不必回忆也能想得起，是当初纠结着是否要把米熳和郑云峰的身世告诉我的神情。
但这次，纠结似乎更甚。
在海棠花香里，我开始等待。
话赶话赶到这儿了，料得綦北星也不可能又把想说的憋回去。
果不其然，短暂的犹豫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道：
“京中大乱，一槿兄可愿助我，入世救人？”
我觉得这话很没道理。
但，越没道理的话，越是说明有隐瞒着没有说出口的真相。
“且不论修仙之人是否多问尘世，綦阁主，就是真要入世，你想过是要辅佐谁没有？现有的皇帝，你说他昏庸无道；其他的皇子，又都不是善类，你出世多年，恐怕也没有认知吧？”
与我设想中差不多，一向恪守君子操守、礼节得体的綦北星竟并未觉得这话冒犯。他只是蹙着眉，似乎又在琢磨自己的话应当保持什么分寸。
浓郁的海棠花香涌来，我嗅出一阵带着微风的心绪涌动。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没来由地心烦。
不，仔细体悟之后我会发现，与其说是我在为这种距离感而烦躁，倒不如说是大侠李一槿在为此焦虑。在此刻，我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在与外界的交流上，他的情绪波动开始占据主导，我虽然占据着这具身体的主动权，到了此时，却反倒变得飘忽起来。
“綦阁主倘若觉得同我无话可讲，也不必在此作纠结了。这无名阁中，身有武功者并非只有我李一槿一人，何况我伤势未愈，大可以忽略不计。”
綦北星倏然抬首，忘却了他的繁文缛节，错愕地望着我。
我这时才猛然发觉，方才的话并不是大侠李一槿对我所说的，而是直接从这身体的口中说出。
我靠。
我试着动一动手指，奇怪，为什么手还能动？
要是像前两个时空一样，此时我应当去了旁观位才是，怎么会还能掌控这身体的行动权？
但不等我的注意力彻底转移到这个问题上，綦北星已经错愕地开口道：
“一槿兄怎会作如此想？”
“綦阁主这般犹豫，想必是有难言之隐。恕我直言，阁主一向拿我作客人，凡事藏得三分，是我一心拿阁主当朋友，才一直未言破。今日说是要事，可我看，似乎也并非如此。”
这话激得綦北星一震。我看见他一手攥紧了自己的袖口，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但面上还是努力保持了方才的神情，这才道：
“一槿兄言重了，我只是不惯多言。但，今日之事，真的十万火急。”
“我如何才能相信綦阁主的诚意？”
“一槿兄要什么诚意？”
“不如把你所收信的主人和盘托出，也算是让我参与其中。”
綦北星的神情蓦然变得紧张。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或者说，望着那个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的人——，满眼皆是惊讶。事到如今，他也并无再隐瞒的意思，只是问：
“一槿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重要吗？”
“倘若我全说了，一槿兄便能同我一起入世吗？”
“那要看綦阁主的诚意了。”
綦北星游离于凡尘许久，在与人言语纠缠方面的功力远不如大侠李一槿。三言两语，已经自知理亏。他试着松开自己的袖口，但很快又无意识地攥回去。我看见他额角开始渗出汗珠，海棠花香无意地四溢。
到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我即将听到的，会是一场浓缩了当朝多少风雨的故事。
*
我叫綦北星，世间所剩无几的修仙人之一。
我的人生，本可以只是一场修仙的历练，倘若不是我云游时，曾经逗留于那舜亲王府数日。
那时的天下，还不像如今这般暗潮汹涌。
我自幼远离尘世，跟随师父修习仙术，直到十五岁师父羽化，吩咐我在三年之中云游四方，这才作为半个仙人来到人间。对这凡间，我没什么认知，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随身所带的钱财很快散尽，我流落街头，行至勾栏瓦舍，才发现街头练剑也能赚得银两。
这场半是表演、半是练习的舞剑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舜王车马路过，周边人纷纷跪下行礼，我却不懂，只是停了手，愣愣地站在原地。
“大胆刁民，舜王车驾前，竟敢不行礼！”
我不懂谁是舜王，但师父教过我帝王将相之类的事，所以我也不至于完全手足无措，立刻便学着周围人的姿态跪拜下去。
“不必多礼——那年轻人，可是正统修仙人？”
声音是从车驾中传来的，那也就是我与舜王结缘之处。
往后的事自不必说，舜王乃慧眼识才之人，二话不说，便将我接入府中。我便在此，度过了我云游的头两个月。
这段日子，我一面学习着人间礼节，一面同舜亲王府上其他公子一道学习经文——哦，那时候米熳还没有出生，他自然是不认识我。不过，我和周白公子，确实是在舜王府上相识的。
府上人待我都极好，甚至常常使我感到无措。与此同时，学塾先生、舜王知我还将云游多年，都主动教我凡间礼节。和其他公子们不同，我喜欢这些规矩。
无他，只是每每行礼，总能回忆起人生首次被陌生人的善意包裹的安全感。
舜王为人朴忠，一心为国。我被他接入府中时，恰是他凯旋后面圣归来，故而在府上多留了些时日。他对成仙之事本身不感兴趣，但对修仙之人所习武功、经书一类却颇为关注，尤其是灵体。
彼时舜王将至中年，灵体已难修成。不过年龄相近的几位公子倒是颇为好奇，勤加练习后，在我离开舜王府前，多已种下灵体，只需再觅良师培养便可。周白公子的灵体，也是那时种下的。
人间许多权力纷争，是我一个修仙之人所不懂、也不必懂的。我不懂什么是夺嫡，也不懂什么叫制衡。
我只知道，从政事上来讲，舜王为人实乃忠臣良相；从个人来讲，他也是管家有方之慈父，品行端正，家庭美满，况且，又是我云游后所遇的第一个愿施以援手之人，倘若没有舜王出手相救，我大概就要在街头流浪。
这对一个修仙之人而言，所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离开舜王府之后，我的云游远比起初时要顺利。尽管云游本身还是经济不足，可是因为有了舜王所教育我的一切，至少在我行走世间时，我有了与其他人进行交谈、交涉的能力，不再像起初那样举步维艰。
云游三年，除了人间百态，武林中事我也略有耳闻。其中最常听闻的，便是细柳派之事。
这个歪门邪道起源于京中，初时便靠着一系列同已有武功门派截然不同的修炼方式和招式打下一片天下。不过那时，它的门徒还多只是误入邪道、或者自命不凡，除了性格较叛逆暴躁之外，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它产生的第二个年头。
没人知道这是从哪对师徒开始的。总之，京中突然开始传闻，只有杀了师父，徒弟才能真的出师。与此同时，细柳派教义开始向着邪恶的方向演变，逐渐背离了它建立时的初衷。
一时间，武林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一阵大乱后，武林各门派同朝廷达成共识，决定共同开始对细柳派进行武力遏制。
但，细柳派的风波却是有增无减。
这个以蛇为图腾的门派开始在人们常常忽视的阴暗处生长。它利用人们心中的阴暗面，先是引人犯罪，再通过各种话术，将这行为包装成是合理的、切合他们教义的，将新人彻底拉下水。
到这里，这个门派已经明显发展到了违反朝廷统治的方向上。
在我云游过程中，我几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细柳派成员。
尽管并没有与这些人产生过直接联系，但随着我在各地的观察，不难琢磨出，这个门派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针对朝廷的统治。
但，为什么？
云游结束，返回无名阁中时，细柳派已经演变至另一个阶段。他们潜藏在各个门派中，开始逐渐从内部腐蚀各门派。我不知道这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只知道假如任其发展，总有一天，天下将会大乱。
——说到天下大乱，接下来的事，你应该就能猜得到了，一槿兄。
*
“綦阁主，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事件，是细柳派一手策划的？”
綦北星轻轻颔首，一口气说完这一切似乎让他好受了许多，他的双颊不再苍白，手也不再无意识地用力攥着衣袖。
“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綦阁主，这个写信告诉你现在京中情况的人，是谁？”
“是周家的人。”
“周……”
现在轮到我愣住了。
所以，一直装作不知情的周白，其实也与这一切有关系。
那也就是说……
“周白是故意让我去抓那只鸽子的？”
“鸽子？我不知道。在你问我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信你读过。”
“可他们为什么不给周白写信，却要给你写呢？”
“事实上，这信最初就是周白带上来告诉我的。在那时，他带给我的消息是：他们终于查到了细柳派现在的掌门人。”
“——不对，你先等等，周白既然是因为受了重伤才被你带回山上，那么他的家人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其次，到底是周白上山在先，还是舜王的事在先？”
“是他上山在先。第一个问题——”
“綦阁主，还是我来说吧。”
声音传来，我本能地抬起头，这才看见周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的影子正映在我的门上，漆黑，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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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那些我不知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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