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败阵

韩辰先前拿出来的诗集正巧落在鹿修尘不远处,桃林并无多余建筑遮挡,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鹿修尘视线快速偏了偏,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秋夜侍母疾作》。”

听到名字,郭重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他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鹿修尘嘴角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挑衅的笑。郭重双拳忍不住握紧,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鹿修尘理了理衣袖,掸去上头不存在的灰尘,微微一笑:“‘药炉火冷星垂野,泪烛灰凝血染衣。’郭公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仅能说出名字,还能念出诗。”

“因为这都是我鹿修尘字斟句酌、一笔一划写下的。”

“你,你······”郭重的话有些磕巴,“你撒谎!”

他的眼中遽然涌上些许血丝和泪光,声音颤抖,仿佛又回到破旧的草屋。雨水透过屋檐滴答滴答漏进屋子,打在地上接水的木盆里,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吧嗒、吧嗒、吧嗒。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声音始终如影随形,不曾停歇。

母亲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浑身散发着股怪味。她从硬得像铁一样的棉被里伸出干柴的、粗糙的手,紧紧握住郭重的手。

喉间嗬呲嗬呲,像破旧的老风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床边的炉子上煨着药,沸腾的药水向上顶着壶盖,在壶口不断摩擦。苦涩、酸痛的味道从药炉中溢出来,渗入布满裂痕的墙壁,被雨水打到泥泞的地面,轻轻一碰就吱呀吱呀乱响的桌椅。

整个屋子都是药的味道。

郭重有关母亲最后的记忆,永远都是苦涩、潮湿、酸痛。无论将窗户开得多大,药味总是散不尽,就好像雨连绵不断,怎么都停不了。

“你,你撒谎!”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感让郭重暂时从记忆中抽回思绪,“那诗乃家母沉疴不起,我于深秋寒夜守在破屋药炉前,亲眼见母亲气息奄奄,悲从中来写下的血泪之句!”

“你的母亲!”郭重的指尖几乎戳在鹿修尘的鼻子上,“你的母亲是鹿府养尊处优的老夫人,一生不曾任何受过疾苦。你此诗因何而写?”

鹿修尘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准备了多么精明的招数来污蔑我,原来只凭简简单单两句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且问你,从古至今多少名篇诗句,莫非都是凭诗人的亲眼所见和亲身所历写的?古语云:‘黄河之水天上来’,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们这是诗人亲眼看见黄河从天上滚滚而下,心有所感而写?”

此言一出登时赢得不少人的赞同。毕竟席间有不少富家子弟平时酷爱无病呻吟,写些愿舍弃一己之荣华富贵,换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类的大话。

但真要让他们舍弃万贯家产,那必定是不愿意的。

鹿修尘嗤笑,骂了句“不自量力”。他转身看向睿王,正色道:“王爷,此乃晚生感怀世间生老病死,多有别离所写。”

说罢他刻意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毕竟家母虽未受疾苦,可总有人的母亲饱经风霜,不是吗?”

睿王赞同地点点头:“修尘所言在理,两句诗并不能说明什么,单凭此定罪未免太过儿戏。况且修尘寻常多惜老怜贫,他能写出这样的诗也不奇怪。”

“是啊,一句诗自然不能证明什么。”眼见自己渐渐落于下乘,郭重并不着急,反而露出个奇怪的笑。

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鹿修尘,舔了舔嘴唇。

鹿修尘后背倏然一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这些呢?”郭重慢条斯理,从随身携带的油布包底部抽出几沓厚厚的信,有的信封已然发黄,看上去很久了。

他逼问道,“你鹿修尘亲笔所书,遣人送与我的信!上头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随意抽出一封,朗声念道:“郭兄亲启:前些日子所呈《春山夜雨》一首,大受好评。我不日便要启程去青州,听闻青州驼山石窟颇具盛名,愿郭兄为其作诗一首。”

“郭兄亲启:春闱将至,感念天下学子求学艰辛,望兄作诗勉励些许。”

“郭兄亲启:宫中孙娴妃三月后过生辰,陛下下令大办。娴妃娘娘沉鱼落雁,请兄作诗一首称赞娘娘美貌。”

······

郭重每念一句,鹿修尘的脸便白一分。郭重不是写信告诉自己,平日往来的书信他都是阅后即焚吗?!怎么还留着?!他胆敢骗自己!

他想上手抢过郭重手中的东西,谁知纪不楼未卜先知,提前派断岳混在护卫堆里。他刚有一点动作,断岳便毫不留情上前,一把拧过他的胳膊翻折到身后。

鹿修尘疼得大叫起来。

“鹿兄。”郭重面带嘲讽,“你莫不是连自己的字也不认识了?不认识也没关系,这信封上的火漆,可是你独有的标记。”

郭重手中每封信的信封上都有个鹿头的火漆。鹿修尘素来爱搞些风花雪月的事,这个标记在场众人几乎都见过,做不了假。

鹿修尘脸色苍白,仍兀自狡辩道:“我怎知信是不是你刻意模仿我的字迹写的?火漆是我鹿府印记不假,但并非没有造假的可能。”

鹿修尘虽在负隅顽抗,可说话间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眼神飘忽不定。

郭重怒极反笑:“好。既如此,鹿兄敢不敢与我现场比试一番?”

鹿修尘直觉不妙,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答应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因而只得咬牙,强撑道:“比什么?”

“《论漕运疏》。”郭重伸手,指向距离二人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的笔墨纸砚,“就比让鹿兄一举扬名的《论漕运疏》,如何?”

他嘲讽地勾勾唇:“难不成,鹿兄想说自己忘了?”

一滴冷汗顺着鹿修尘的脸庞一直下滑,流过他的侧脸、下巴,而后颤巍巍地挂在喉间,跟随鹿修尘的喉结一同滚动了下,没入衣领,再也不见踪影。

事已至此,鹿修尘彻底变了脸色。

他伸手,无措地抹了把脸,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右脚下意识往前迈出一小步,想上前揪住郭重的领子跟他理论。

可腿脚控制不住地发抖打哆嗦,任凭他如何拍打也不争气。最终,鹿修尘在原地踉跄几步后跌坐在地。

后方案几被他带倒,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其上的茶壶酒杯尽数碎裂成渣,瓜果点心散落一地。

《论漕运疏》是当年郭重闻睿王游历途中经过临安,苦思冥想、反复钻研数日才写就的。鹿修尘不过匆匆誊抄了一份,整个人俨然被巨大的欣喜所笼罩,哪里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就算十几年来学子对这篇策论赞叹不已,时时传颂,鹿修尘也不过听了个大概。充其量能在旁人面前炫技似地念两句,引来不学无术之徒的崇拜而已。

见此情景,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次两次是意外,可这么多意外加在一起,就是真相了。

谁也没想到,鹿修尘,一个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在无数学子心中堪比文宗、高山般的存在,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所有的一切,名望、声誉、荣耀,居然都是窃取旁人心血!

今日过后,大虞文坛怕是要变天了。

“是你!本王记得你!”先前二人争论时,睿王一直坐在台上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郭重,不知在想什么。

这会儿事情明了,他又突然从椅子上蹦起来,第一句话不是呵斥鹿修尘,反而说什么是你。席间众人皆一头雾水。

睿王露出个复杂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赞赏,还夹杂着些许不可思议,手在半空中对着郭重指指点点半晌,终于道:“言行无状、哗众取宠,本王看你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言行无状、哗众取宠,本王看你是想出风头想疯了!”正是十几年前睿王对郭重的评价。

那时众人刚欣赏完《论漕运疏》,郭重遽然跳了出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衫,不卑不吭地冲睿王行了个礼,挺直脊背,言语铿锵。

“《论漕运疏》徒具花团锦簇之表,未解漕运民生之实,所言策略看似高明,实则窒碍难行,若施行,必将加重沿河百姓负担。”

睿王只以为郭重是嫉妒鹿修尘的才华,于是出此下策,希望让自己觉得他有胆识,不随波逐流。却没料到,郭重是不愿自己的不成熟之作误了民生。

十几年过去了,郭重如今满脸沧桑,两鬓斑白,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当年恣意张扬的少年影子,任谁都不会将如今的郭重与过去的联想在一起。

可唯有那双眼睛不变,仍旧亮得惊人。

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好像什么都没变。

睿王睨了眼瘫坐在地的鹿修尘,厌恶地闭了闭眼。

他一生识人无数,竟被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蒙蔽了十几年!还处处替他扬名,夸耀他是不可多得之才。

简直是奇耻大辱!

“来人。”睿王不愿再多看鹿修尘一眼,袖袍一拂,沉声吩咐,“剥去衣冠,压入大牢,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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