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还是那个茶楼。庄念竹上了二楼，打眼就看到昨天那个靠窗的位置，人已经在等着了。
李温萍看见她，神色一喜低声跟旁边的女子说了句话，走上前来。
“念竹，那位便是我姑姑。”她拉住想要上前去的管雅，笑得颇有些不好意思：“你们聊吧，我和雅儿就不过去了。”
等庄念竹过去时，李温萍的那位姑姑也已经起身。
第一眼的印象，她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可说话动作却很是利落。
“您便是庄山长吧？”
随着庄念竹点头坐下，她先是给庄念竹倒了杯茶，随即直接自我介绍：“我是温萍的小姑姑李嫚，您直接叫我名字便好。”
庄念竹哎了一声，笑道：“温萍是我的朋友，您是她的姑姑，我怎么能直呼您的名字。咱们也别客气了，若是可以的话，咱们以后是要一起共事的，我就先提前叫您一声李夫子了。”
“您的事，昨日我听温萍说了。只是有一点，您要是想在明淳书院教学，是要同我一起去清安城的。这点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而且平常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也不能常常回来。”
李嫚怔了下，紧抿的嘴角弯了弯，“我自是愿意的。”
虽然家中兄嫂和善，可只要她在，总是避免不了与母亲争吵。一来母亲不痛快，二来兄嫂夹在中间也很是难做，能离开李府她求之不得。
“那就好，对于书院教学的事，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一切您安排就好。”李嫚轻轻摇头，她只希望有个安身的地方，除此之外并没别的要求。
这也太没要求了吧？庄念竹有些哭笑不得，最终把工钱待遇的事，和李嫚仔细说了说。
“还有工钱？”听到这话，李嫚难以置信，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愣。
“当然是有的，总不能让您白干吧。另外您放心，您的工钱和其他的夫子是一样的。”庄念竹道：“只是现在书院不太景气，工钱不会太多……”
“我不要工钱，”李嫚趁着庄念竹不注意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她确定这一切不是在做梦。然后深吸了口气：“说实话，您愿意让我去教学，已经是在帮我了。而且，我手里有银钱，您并不用给我工钱。”
昨日温萍和她说这事时，她还以为是闹着玩的。就算是真的，可她这种丧夫之人怕是也没机会。可如今不仅真的成了，还竟有工钱，而且和别的夫子是一样的！这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这可不行啊李夫子，您得有野心有冲劲儿。”
李嫚面上露出一丝紧张，正当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时，就听庄念竹道：“工钱是一定要给的！”
当过社畜的庄念竹深知，要想马儿跑得快，就得让马儿吃草。光干活不给钱是怎么回事？就算一开始是感激，时间长了肯定会心生不满。钱和情那是得分开的，不能因为感情，而不给钱吧。何况花一些钱，能换得别人好好工作，创造更多的价值不好吗？你开心，我开心，大家都开心，大家都省事，大家都不愿意跳槽。
“不仅要给，以后咱们书院办起来了，我还会给咱们表现优秀的夫子涨工钱。”
虽然她现在没啥钱，可不代表以后也没钱啊！庄念竹一脸信誓旦旦地说完这句话后，就看坐在她对面的李嫚，两颊升起红晕，激动地。
“山长，我定不辜负您所托……”李嫚心中热气翻涌，她本只是想找个栖身之地，没想到如今竟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她的嫁妆还在，对她来说，这工钱是不多。可哪怕是她之前夫君尚在世，家中的银钱不管多少都是一大家子的花销，不是她的，哪怕她每日打理家中事事，伺候婆母都是没有的工钱的。可这如今解了自己困境的事，竟然还有她的工钱，以后还能涨，如此，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好了，既然咱们说定了，李夫子可以快些回家收拾行李了。”
说了这么多，庄念竹也有些口渴，她喝了口水润了下嗓子：“书院的事儿还很多，这两天我就准备回去了。您这边的事要是处理完，到时就和我一起走吧。”
“好，我今日回去就收拾，只是，”李嫚犹豫了下道：“您，不考考我吗？”
“不用了，我相信您。”庄念竹摆摆手，她不是什么大善人，这么说是因为，昨天回去管雅就给她看了李嫚的一些字画。
相信吗？李嫚神色一振：“我这就回去收拾，到时随您一起走。”
她说完，当即起身告别离开，步伐急切。
果然是挺利落的一人，庄念竹笑了笑也起身，喊上管雅一起回去。
“表哥，您和萍姐姐的姑姑说了什么呀？”管雅不解问道。
“就说了，她日后来明淳教学的待遇罢了。”对于管雅一会儿喊她表哥一会儿喊她表姐的这事，庄念竹已经习惯了。左右都是她，也不用去纠正了。
“那可真奇怪，书院里夫子地方工钱也不高啊。”管雅神色不解：“可我瞧着，她笑得好像比她成亲那日还开心。”
书院里教书的夫子待遇怎么样，管雅是清楚的。她是管家的小姐，从小吃穿不愁也不缺钱花，对这些并无感觉。
“那是因为她把自己放得太低了。”庄念竹摇头笑道。
管雅顿眉头蹙起，她是听温萍说过，最开始她小姑姑回家后还经常出门。可随着家中祖母的劝告还有外面的风言风语，现在整日待在屋内，连门都不愿意出了。今日愿意出来，也是温萍劝了许久的结果。
越想管雅心里就跟被猫抓了一样刺挠难受：“萍姐姐的小姑姑，以前没出嫁时也是李家最受宠的女儿，可如今随着她嫁人，怎么就变了？”
话到这儿，管雅胸口快速起伏语气也急促起来：“若是我日后成婚了，若是我过得不好，同人和离，或是和萍姐姐的姑姑一样。那，那我爹娘……会不会也这样？我会不会，也不能回家了，连去的地方都没有了……”
最后的几句话，已经被浓浓的不解和迷茫裹着。
庄念竹看着眼前困惑慌张的女孩，眼中神色莫名：“雅儿，你爹娘很爱你。不仅你爹娘，我和你姑姑都很爱你，有很多人都爱你。”
这几日庄念竹也抽空去了管府，见过管雅的父母，都是极为善良温和的人。哪怕管雅日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也不会落到李嫚这种情况。
是啊她爹娘定不会那般就是了，管雅的心情得以平复，不由松了口气。
“只是人是会变的。”庄念竹看着她舒展的眉头，斟酌了下道：“我不能保证日后你真的遇到那种状况，那时是怎么样的光景。只是比起寄希望于别人，或许你可以自己做个小准备。”
“做准备？”
“对，做准备。”
更残忍的话，庄念竹没有说。人不仅会变，还会死。哪怕以前对你再好，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以后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好，那种维护了。更可怕的是，除了离去的那个人，身边的人没有再爱你。巨大的落差会裹挟着你，让你无法安眠。
“念竹啊，以后得学会给自己攒钱了，爷爷年龄大了，以后不能陪着你了。”眼前依稀浮现张黝黑干瘦布满皱纹的脸，那是庄念竹的爷爷，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他会用那双颤颤巍巍布满伤痕的手，给她用竹子编小玩具，也会编出许多竹篮换成钱，藏起来给她买吃的。会顶着大太阳，去给别人做上一天工只为挣个几块钱，给她买本子用。会气喘吁吁地抢过打在她身上的树枝，一把掰折后把她拉在身后，指着打她的父母和哥哥怒骂。会背着手走上几里地，去欺负她的同学家门口，指着鼻子骂别人的父母教不好儿子。也会在她饿的时候，偷偷给她塞几块碎掉的酥饼。
“表姐，我需要做什么准备？”
做一个，让爱你的人能放心离去的准备。做一个哪怕爱你的人离去，你也能好好过下去的准备。做一个哪怕这个世界没有人爱你，你也能给予自己爱意，从而茁壮地活下去，好好地生活的准备。
破旧的小屋里，老人呼吸仿佛风中残烛，最后一丝牵挂让他放不下自己的孙女，强撑着一口气不肯闭眼。只是呼吸已经变成了折磨，黑瘦的脸颊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灰色显得可怖。浑浊的目光没有聚焦，却固执地盯着庄念竹的方向。
“爷爷，我学会编竹篮了，会偷偷给自己藏吃的，也会捡瓶子卖给自己攒钱，我也知道挨打的时候跑远点，您不用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会好好照顾自己了。”
“好，跑远点好。”用尽最后的力气，含糊地吐出这几个字后，老人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离去。
秋天的夕阳有着轻柔的温度，它是如此温和，像是爱你之人的目光，是那样地温暖妥帖。
庄念竹嘴角高高扬起，牵着管雅的手继续向前，语气里带着轻松的笑意：“做一个哪怕无处可去，你也能给自己找到归处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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