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这药,不便宜。”
提溜转的眼珠子兀得停住,怔怔盯着他,像是什么猜想被验证。
他也不再说话,淡淡的眼神沉在她身上。
良久,宁露眼里的沮丧一闪而过,垂下头丧气地拨弄着被角。
“你见过她了?”
虽是疑问,神色却是笃定。
“嗯。”
闷声应了,宁露脚下一转,面向外坐着不再看他。
就在纪明以为她不会再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宁露开了口。
“我去看药渣的时候碰见玉娘,想起你说的票据。就顺便问了问。”
“她说小地方做事没有那么多规矩,都是不给。”
“我又问她,那当铺是哪家,下回我送信的时候绕路自己去问。她也说不知。可我路上遇见三哥家的,他们说大家都有常去的铺子,也没有不给票据的。”
纪明见她蔫头耷脑地拨弄着腰间那块破碎的麻布,眸色渐深。
半晌等不到后文,沉声:“然后呢?”
“嗯?”
没想到他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宁露诧异抬头,耸肩无奈道:“没有然后,我就回来了。”
“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炼猪油呢。”
其实玉娘还说了一些,不过是她收留了他们,也不图什么好处,只希望不要到最后闹出怨怼来。
宁露只是初来乍到不懂古代的风土人情,又不是听不懂人话,自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纪明现在连下床都困难,他们举步维艰,没有旁得法子。
那脑袋再次耷拉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腰间的绳带把玩,一脸的丧气郁闷。
这回,纪明没再追问,只落了眼帘,闭目养神。
前有玉娘说话吞吐,袖中藏银,后有突兀买药,炼化猪油。
这件事情,做得并不高明,看破并不难。
他素来不爱管闲事,也没多余的精力去管。
“算了。”
宁露瘪了瘪嘴,叹了口气腾得起身,举步向外。
“去哪儿?”
“谈生意去。”宁露两手掐腰,麻花似的拧过身来:“您看着好多了,应该不需要人守着啦。为了不喝西北风,我得继续去搞事业赚钱了。”
纪明目送她出门,眼见着她不似往日出门时那般雀跃,两三步走得似霜打茄子。
纤小的身形在窗棂边缓缓消失,他的眼帘也垂了下去。
胸中惴惴,不知为何。
宁露这一去竟是好几个时辰。
天色黑透,戌时已过,人定时分,前头院落的油灯陆续熄灭,纪明也没等到宁露回来。
白天里的疲倦在此刻和缓不少,视线不自觉往门边飘去,指尖频频叩击床沿。
篱笆外的打更人又走了一圈。
纪明叹了口气,终于扶着床边披衣起身,拎着煤油灯举步向外。
院中弦月如弓,光泽浅淡。
夜风乍起,秋意比室内更浓。
纪明依靠门框站稳,捱过骤然起身的晕眩才抬眼环视。
角落简陋的炉架,砂锅,和晾开的药材率先闯进眼底,原本就习惯性蹙起的眉心拢得更深。
握紧了手里的油灯,缓步靠近。目光掠过破洞的砂锅,停在形态糜烂的药渣上。
每日端到他床前的汤药颜色各不相同,他早有猜测,可亲眼所见到底不一样。
她就给他喝这个?
捻动手中的药渣,纪明冷哼一声,随手扔回地面。
站直动作快了些,引得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之中,本能伸手撑住窗沿。
冷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晕眩散去,他才看清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发干的窝头。
视线所及之处还有一个被包裹到相当严实的鸡蛋。
果然在骗他。得了两个鸡蛋,她的那个还没舍得吃。
“咱们虽然穷,但我会想尽办法让你每天都有药喝的。”
“虽然吃得少,但是每天我都能让你吃上饭吧。遇到我这种人,你真是碰见活菩萨了。有时候我都不能理解我自己的善良。”
那家伙的信誓旦旦、自鸣得意,言犹在耳。
耳边嗡鸣散尽,唇角的讥讽笑意也逐渐敛去。
把窝头放回原来的位置,从怀中掏出帕子将指尖仔细擦净,再次打量破败不堪的方寸之地。
他自幼生在高门贵院,偶有落魄,也不至于此。过往常觉,争斗算计已足够累人心力,今日才知有人只为活着都得费尽力气。
除那之外,他也没想过……
这世间竟然有人为了能让他活着,用心思到这个地步。
油灯提高到眼前,往右侧她常出入的篱笆处走了两步,就被身后细碎响声吸引了注意力。
脚步放缓,凝神再听。
是哭声。
纪明动作稍顿,果断调转方向,加快脚步。
那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隐在院落嘴边的草垛。
身后月光斜切,一团模糊的影子延伸出来。
纪明在几步远的黑暗中停住,敛息侧听。
“宁露你就是个大傻子。被人骗了还给人家数钱。你把人家当姐妹,人家把你当冤大头。”
入耳的是早就习惯了的啰嗦絮叨,纪明不自觉松了口气,熄灭了手中油灯。
他的影子彻底没入黑暗,嵌进石墙。
草垛后的哭诉仍在继续。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他身上有伤,我也脑袋空空的,身无分文。撕破脸去要钱,就算拿到钱了也无处可去,那怎么办?”
“形势比人强,宁露露,你还是苟住吧,存点钱傍身才是王道。出门在外哪有不受委屈的。”
“没关系的。宁露露,你听我说。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玉娘也不容易,她直率仗义,帮过你。帮过你的人不会轻易伤害你的。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她缺钱可以跟我说呀,她开口说孩子要看病,家里要吃饭,我也不会不给的。她隐瞒什么啊?为什么骗我?她难道不是我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吗?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真的糟透了!”
细碎的抽噎化作压抑的嚎啕哭声。
纪明望着那团颤抖的影子,眼眸微眯,呼吸渐沉。
他以为她没看出来,好在还不是很傻。
哭嚎没有停下的意思,纪明不愿再听,向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不期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那个纪明,纪阿明,纪小明,纪狗明。我省吃俭用饿肚子给你买药熬药,你还每天阴沉个脸,上下打量我,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怀疑我,拿我当肉盾,让我试药。什么东西啊!你以为你的什么地位显贵的王爷贵族嘛?要不是姑奶奶心善,你早就喂狼了。混蛋。”
“好端端地就来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醒了就被人杀,被狼追,被人骗。我命苦,我烂命一条。”
“妈妈,我想回家。”
犬吠狼嚎卷着枯叶扫过衣袍,撕心裂肺的叨念一层一层砸进他不康健的心脏。
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纪明喉结滚动,眉间最后一点冷锐彻底散开。
满是绝望和委屈的呜咽散尽风里,墙边的阴影一闪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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