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秋意渐浓。
好在那日雨急风大,雨水下了个彻底,转过天来是一连几日的晴朗。
日子一切照旧,又总在哪里透着不同。
比如往日总是观察的人兀得收敛了审视目光,一贯大咧咧的少女开始托腮观望,欲言又止。
素来把休养生息,奉为圭臬的人在院子里用干草做桩,每日晨起投石飞沙,美其名曰——以求自保,防患于未然。
她今天休息,用过早饭就在院子里练功。
屋内,清苦药香伴热气缭绕。
纪明就着窗外传来啪嗒啪嗒的石子声,缓慢咽下碗里的汤水。盯着那盘卖相难看的野菜,犹豫很久还是夹起一点放入口中。
艰涩咀嚼,喉结滚动,半晌才得以吞咽。
和宁露在一起久了,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胃口不好,还是菜太难吃。
不等他再搛起第二筷,屋外传来惊呼,宁露随即如狂风卷入,拉起他向外走。
“阿明,纪阿明!快快快来…鸟!!”
她一脸震惊,理智提醒她要克制晃动纪明手臂的力道,过于激动的情感还是驱使那动作近乎粗鲁。
纪明被她拽着,踉踉跄跄走到院里,低低咳了几下,才抬眼去看。
一只鸟雀挂在院外的篱笆围栏上。
宁露背身不敢直视,扯着他的衣袖,指向身后。
从她手中抽出满是褶皱的袖口,纪明俯身查看。
是只野生的斑鸠,脚掌和翅膀在本能的抽动,身上仍有余温。
信手捏住鸟头摇晃几下,又向下一捏,他眼神立时沉了沉,敛了眉心。
角度刁钻,力道适宜,一招毙命。
“颈子断了,没救了。”
宁露先是看了眼那鸟瘫软的身子,又盯住纪明手上冰冷随意的动作,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看我做什么?”
纪明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是外伤致死,拎到宁露眼前摇晃两下。
换来她一声惊呼和嫌弃后退,他才心满意足,反手将斑鸠在地上,拍了拍手向屋里去。
药就快凉了。
袖口再次被宁露扯住。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面上的震惊已换作心虚,从兜里掏出几块碎石。
迎上纪明略显惊诧的眼神,宁露心虚吞吐:“好像……是我干的。”
“我随手一扔,就打中了它。”
她原本是对着草垛扔着玩,就看见这只肥鸟打横穿过院子。
玩心大起,顺手一扔,结果就听见这鸟嘎的一声,紧急迫降在了篱笆上。
见纪明重新开始打量那是死鸟,宁露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最近的发现:“纪阿明,我好像……有那个百步穿杨的本事。”
闻言,纪明瞥向她,似是在判断她言语中的真假。
她投掷的准头,面对雨夜狼群时,他见识过一次。
是准的。
他不表态,宁露有些着急:“是真的,我前两天就发现了。只要我想打什么,就能打的中。”
说着,她还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视线掠过她微微发抖的手掌,纪明从中挑了一块大小适中、厚薄匀称的石子。
“再试一次。”
“嗯?”
歪头示意,不容反驳。
宁露抿抿嘴,伸手捏住石子。
从小到大,别说杀生了,就连带毛的动物她都很少下手抓。这会儿惊魂未定,瞄了一眼地上已经死透了的鸟儿,默念阿弥陀佛。
对比她的紧张,纪明闲逸松弛,反手飞石。
扑腾——
瓦松惊雀,数鸟齐飞。
他轻抬手掌,示意宁露随意挑选。
只纠结了一会儿,小手在衣服上蹭去手汗,视线于空中扫过,锁定了飞得最慢的一只。
但见宁露屏息凝神,气沉丹田,抵在鼻尖上的手腕猛然一抖,便见石子如利刃破空。
咻的一声,鸟雀短促鸣叫,扑通落地。
几乎同时,她本人也连连后退,本能地把纪明拽到身前,挡住视线。
没过脑子,宁露就把人推了出去。
“你去看。”
纪明后知后觉自己被人当了肉盾,怔愣过后不怒反笑。
顺手捞起地上那只仍在扑腾的鸟儿。
这只明显比第一只更肥,再加上她出手时心有顾忌,无意识放轻了力道,并没立刻致死。
可显然也活不了多久了。
纪明垂眼,白皙指尖捏住那鸟的颈子利落一扭,给它了个了断。
宁露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目睹他的熟稔自然。
没时间去震惊他这人的冷血无情,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消化自己的新技能上了。
其实这段时间,无论是赶路时越来越熟悉的跃起滑行,还是偶遇投掷百发百中的准头,她都注意到了。
她只是还没敢细想这些技能对于原主的用处。
“你怕?”
“我没杀过生。”
她和盘托出。
纪明挑眉,迟疑片刻便接受了她的理由,随口道:“是斑鸠,可以吃。”
“可以吃?!”
虽然仍旧不敢上前,但宁露腰背却显然挺直了,声音里也透出兴奋。
“真的吗?是不是就不用花钱买肉了?”
一双小眼放出精光,她慢吞吞向下挪动手掌,努力让自己正视那只因她丧命的小鸟。
救命!
斑鸠豆大的眼珠子赫然贴脸出现,不待宁露失声尖叫,那温热的尸体就落进了她怀里。
肥胖的斑鸠如烫手山芋从左手被甩到右手,她本人顿如杂耍卖艺的小丑在院中弹跳乱飞。
罪魁祸首纪明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观赏她的惊慌失措,似笑非笑好整以暇。
等到宁露终于冷静,接受了那两只斑鸠丑陋的死相,瘫在木凳上,他已不知何时手捧药碗,檐下倚坐。
“哎!鸟是我打的,拔毛处理尸体,是不是该你来啊?”
“当然。”
他应得爽快,语调淡然轻松。
没等宁露接话,就听见那人又垂眼呛咳,本就苍白的脸上更看不出血色。
“不过,我身子差…受累易感风寒,届时…恐药石无用…咳咳…”
所以呢?
宁露听得一肚子火,从椅子上爬起,撸起袖子,张口就要反驳。
偏就对视刹那,隔着那药碗中升起的氤氲热气,竟真从他惨淡的面色中看出了若隐若现的憔悴和疲惫。
瞬间哑火,指着他鼻尖的手指僵硬弯下。
妖精。
“好——”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宁露挤出假笑,咬牙切齿。
药和她,谁更便宜,她自有论断。
不管在哪里,哪个朝代,她本人都是廉价劳动力。
日上三竿。
向来死水般沉寂的后院,热气腾腾。
宁露坐在凳子上,手忙脚乱地烫鸟拔毛。纪明披衣斜坐,乖巧旁观。
偶尔眼神交汇,他便扬起那无害无辜的孱弱笑意,就能把宁露堵得哑口无言。
折腾了半个时辰,她才把那两只横在盆里的斑鸠毛发拔净。
看着那两只赤身**的肥鸟,宁露仰面后靠,哀嚎一声。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现在一定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抗拒和嫌弃。
忽而风起,纷飞的羽毛扑倒宁露脸上。
tui、tui——
闻声,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应景漾起三两玩味。
正巧她擦脸抬眸,冲纪明飞去眼刀。
“你还笑。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她甚至觉得这个人是在故意报复。
报复逼他喝药渣,吃黑不拉几的野菜,还有她吐槽他身子差,人娇贵……
纪明慵懒敛紧身上的衣衫,不以为意,无辜挑眉。
初遇那晚,也是如此。
她的手伸向他,脚却本能指向另外的方向,时刻准备逃跑。
同样都是心口不一,可她比旁人……有趣多了。
宁露袖子抹了把汗,恶狠狠剜了眼仍在笑着的男人。
她错了,这家伙不一定是个好人。
他是那种以折磨他人取乐的纨绔子弟,是学校里会拽女生辫子的臭屁男同学。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就该问问那个姓卫的,把他供出去能换几两银子。
越想越气,宁露禁不住开口:“你就笑吧。我就是胆小,害怕没见过的东西而已。但是你等着,只要我做成一次。以后我就不怕了。到时候给你拔毛剖腹都手拿把掐。”
见他面不改色,她继续嘟囔。
“再说了,要不是我的胆小,你早死球了。”
那人听到这儿,难得动了动身子,凝起目光看她。
“小时候,我妈给我买过一只乌龟。那乌龟长得不好看,还是个弱苗。刚到我家就得了白眼病。眼睛突出,可吓人了。”
宁露用手肘搓了搓鼻子,偏头又吐了几口鸟毛:“我不仅怕它的长相、手感,还怕它死。所以我就壮着胆子给它上药。每次都要戴好几层手套才敢拿起来它。”
“它生病的那阵子,我又怕又担心。每天早晚都想去看它,又害怕看到它死了。”
宁露沉浸自己的铺垫里,没注意到纪明变得柔和的眼神。
语调拉长,一字一顿:“所以啊,在我眼里,看见你就会想起那只小、王、八~”
气压降低,周遭空气渐生冷冽。
她全然不觉,沾沾自喜道:“再教你一个心理学名词。我知道你这个人本身就很危险。但是就比起害怕你,我更害怕死人。所以我才选择救你。这叫双避冲突。懂了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懂。
只不过,她权衡利弊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这一点,他早有察觉。
倦意上涌,纪明懒得和她计较,收回视线,抬手耷眼,昏昏欲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唠叨不再刺耳聒噪,反而似催眠曲似的叫人困乏。
檐下无声,宁露怕他又晕过去,探头观察,见他呼吸均匀偷偷撇嘴。
左右端详一阵,被脑子里钻出来的念头逗笑。
嗤笑声由小变大,呜呜渣渣豪迈不似闺阁女,倒像是反复揉捏斑鸠挤出的啾鸣。
“你和那乌龟有一点不同。”知道他没睡熟,宁露可以提高声调。
“你比那只小乌龟好看一点点。”
眼尾抽跳,纪明向内转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秋高气爽,时值正午,日头生出暖意。
诚如宁露所说,只要她成功一次,此后种种不在话下。
剥了第一只鸟,对付第二只的时候便如有神助,手到擒来。
处理好手里的事,直起腰就看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软绵窝在墙角阖眼熟睡。
眉眼舒展,睫毛在眼下投开阴影,他搭在深色外袍上的手指苍白蜷曲。
浅淡的紫色在唇上铺开,一呼一吸偶有憋闷,拧眉抵抗又终是挣扎不过辗转昏沉。
阳光洒下,顺势拂去这人一贯的疏离戒备。
难得的岁月静好,田园闲适。
“好像能体会到富婆姐姐的快乐了。”
等她有钱了,要是能包养个这样姿色的男宠,好像也不是非得回家不可……
宁露一度被他的睡相勾得挪不开眼。直到零星鸟羽贴在脸上,刺痒唤回她的思绪。
找回残存理智,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恨不得立刻挥手对自己来两耳光。
“宁露露,你还是清醒一点,别忘了电视剧里乱捡男人还动心的女主都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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