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敛浮光

一场雨过,秋意渐浓。

好在那日雨急风大,雨水下了个彻底,转过天来是一连几日的晴朗。

日子一切照旧,又总在哪里透着不同。

比如往日总是观察的人兀得收敛了审视目光,一贯大咧咧的少女开始托腮观望,欲言又止。

素来把休养生息,奉为圭臬的人在院子里用干草做桩,每日晨起投石飞沙,美其名曰——以求自保,防患于未然。

她今天休息,用过早饭就在院子里练功。

屋内,清苦药香伴热气缭绕。

纪明就着窗外传来啪嗒啪嗒的石子声,缓慢咽下碗里的汤水。盯着那盘卖相难看的野菜,犹豫很久还是夹起一点放入口中。

艰涩咀嚼,喉结滚动,半晌才得以吞咽。

和宁露在一起久了,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胃口不好,还是菜太难吃。

不等他再搛起第二筷,屋外传来惊呼,宁露随即如狂风卷入,拉起他向外走。

“阿明,纪阿明!快快快来…鸟!!”

她一脸震惊,理智提醒她要克制晃动纪明手臂的力道,过于激动的情感还是驱使那动作近乎粗鲁。

纪明被她拽着,踉踉跄跄走到院里,低低咳了几下,才抬眼去看。

一只鸟雀挂在院外的篱笆围栏上。

宁露背身不敢直视,扯着他的衣袖,指向身后。

从她手中抽出满是褶皱的袖口,纪明俯身查看。

是只野生的斑鸠,脚掌和翅膀在本能的抽动,身上仍有余温。

信手捏住鸟头摇晃几下,又向下一捏,他眼神立时沉了沉,敛了眉心。

角度刁钻,力道适宜,一招毙命。

“颈子断了,没救了。”

宁露先是看了眼那鸟瘫软的身子,又盯住纪明手上冰冷随意的动作,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看我做什么?”

纪明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是外伤致死,拎到宁露眼前摇晃两下。

换来她一声惊呼和嫌弃后退,他才心满意足,反手将斑鸠在地上,拍了拍手向屋里去。

药就快凉了。

袖口再次被宁露扯住。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面上的震惊已换作心虚,从兜里掏出几块碎石。

迎上纪明略显惊诧的眼神,宁露心虚吞吐:“好像……是我干的。”

“我随手一扔,就打中了它。”

她原本是对着草垛扔着玩,就看见这只肥鸟打横穿过院子。

玩心大起,顺手一扔,结果就听见这鸟嘎的一声,紧急迫降在了篱笆上。

见纪明重新开始打量那是死鸟,宁露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最近的发现:“纪阿明,我好像……有那个百步穿杨的本事。”

闻言,纪明瞥向她,似是在判断她言语中的真假。

她投掷的准头,面对雨夜狼群时,他见识过一次。

是准的。

他不表态,宁露有些着急:“是真的,我前两天就发现了。只要我想打什么,就能打的中。”

说着,她还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视线掠过她微微发抖的手掌,纪明从中挑了一块大小适中、厚薄匀称的石子。

“再试一次。”

“嗯?”

歪头示意,不容反驳。

宁露抿抿嘴,伸手捏住石子。

从小到大,别说杀生了,就连带毛的动物她都很少下手抓。这会儿惊魂未定,瞄了一眼地上已经死透了的鸟儿,默念阿弥陀佛。

对比她的紧张,纪明闲逸松弛,反手飞石。

扑腾——

瓦松惊雀,数鸟齐飞。

他轻抬手掌,示意宁露随意挑选。

只纠结了一会儿,小手在衣服上蹭去手汗,视线于空中扫过,锁定了飞得最慢的一只。

但见宁露屏息凝神,气沉丹田,抵在鼻尖上的手腕猛然一抖,便见石子如利刃破空。

咻的一声,鸟雀短促鸣叫,扑通落地。

几乎同时,她本人也连连后退,本能地把纪明拽到身前,挡住视线。

没过脑子,宁露就把人推了出去。

“你去看。”

纪明后知后觉自己被人当了肉盾,怔愣过后不怒反笑。

顺手捞起地上那只仍在扑腾的鸟儿。

这只明显比第一只更肥,再加上她出手时心有顾忌,无意识放轻了力道,并没立刻致死。

可显然也活不了多久了。

纪明垂眼,白皙指尖捏住那鸟的颈子利落一扭,给它了个了断。

宁露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目睹他的熟稔自然。

没时间去震惊他这人的冷血无情,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消化自己的新技能上了。

其实这段时间,无论是赶路时越来越熟悉的跃起滑行,还是偶遇投掷百发百中的准头,她都注意到了。

她只是还没敢细想这些技能对于原主的用处。

“你怕?”

“我没杀过生。”

她和盘托出。

纪明挑眉,迟疑片刻便接受了她的理由,随口道:“是斑鸠,可以吃。”

“可以吃?!”

虽然仍旧不敢上前,但宁露腰背却显然挺直了,声音里也透出兴奋。

“真的吗?是不是就不用花钱买肉了?”

一双小眼放出精光,她慢吞吞向下挪动手掌,努力让自己正视那只因她丧命的小鸟。

救命!

斑鸠豆大的眼珠子赫然贴脸出现,不待宁露失声尖叫,那温热的尸体就落进了她怀里。

肥胖的斑鸠如烫手山芋从左手被甩到右手,她本人顿如杂耍卖艺的小丑在院中弹跳乱飞。

罪魁祸首纪明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观赏她的惊慌失措,似笑非笑好整以暇。

等到宁露终于冷静,接受了那两只斑鸠丑陋的死相,瘫在木凳上,他已不知何时手捧药碗,檐下倚坐。

“哎!鸟是我打的,拔毛处理尸体,是不是该你来啊?”

“当然。”

他应得爽快,语调淡然轻松。

没等宁露接话,就听见那人又垂眼呛咳,本就苍白的脸上更看不出血色。

“不过,我身子差…受累易感风寒,届时…恐药石无用…咳咳…”

所以呢?

宁露听得一肚子火,从椅子上爬起,撸起袖子,张口就要反驳。

偏就对视刹那,隔着那药碗中升起的氤氲热气,竟真从他惨淡的面色中看出了若隐若现的憔悴和疲惫。

瞬间哑火,指着他鼻尖的手指僵硬弯下。

妖精。

“好——”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宁露挤出假笑,咬牙切齿。

药和她,谁更便宜,她自有论断。

不管在哪里,哪个朝代,她本人都是廉价劳动力。

日上三竿。

向来死水般沉寂的后院,热气腾腾。

宁露坐在凳子上,手忙脚乱地烫鸟拔毛。纪明披衣斜坐,乖巧旁观。

偶尔眼神交汇,他便扬起那无害无辜的孱弱笑意,就能把宁露堵得哑口无言。

折腾了半个时辰,她才把那两只横在盆里的斑鸠毛发拔净。

看着那两只赤身**的肥鸟,宁露仰面后靠,哀嚎一声。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现在一定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抗拒和嫌弃。

忽而风起,纷飞的羽毛扑倒宁露脸上。

tui、tui——

闻声,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应景漾起三两玩味。

正巧她擦脸抬眸,冲纪明飞去眼刀。

“你还笑。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她甚至觉得这个人是在故意报复。

报复逼他喝药渣,吃黑不拉几的野菜,还有她吐槽他身子差,人娇贵……

纪明慵懒敛紧身上的衣衫,不以为意,无辜挑眉。

初遇那晚,也是如此。

她的手伸向他,脚却本能指向另外的方向,时刻准备逃跑。

同样都是心口不一,可她比旁人……有趣多了。

宁露袖子抹了把汗,恶狠狠剜了眼仍在笑着的男人。

她错了,这家伙不一定是个好人。

他是那种以折磨他人取乐的纨绔子弟,是学校里会拽女生辫子的臭屁男同学。

早知如此,那天晚上就该问问那个姓卫的,把他供出去能换几两银子。

越想越气,宁露禁不住开口:“你就笑吧。我就是胆小,害怕没见过的东西而已。但是你等着,只要我做成一次。以后我就不怕了。到时候给你拔毛剖腹都手拿把掐。”

见他面不改色,她继续嘟囔。

“再说了,要不是我的胆小,你早死球了。”

那人听到这儿,难得动了动身子,凝起目光看她。

“小时候,我妈给我买过一只乌龟。那乌龟长得不好看,还是个弱苗。刚到我家就得了白眼病。眼睛突出,可吓人了。”

宁露用手肘搓了搓鼻子,偏头又吐了几口鸟毛:“我不仅怕它的长相、手感,还怕它死。所以我就壮着胆子给它上药。每次都要戴好几层手套才敢拿起来它。”

“它生病的那阵子,我又怕又担心。每天早晚都想去看它,又害怕看到它死了。”

宁露沉浸自己的铺垫里,没注意到纪明变得柔和的眼神。

语调拉长,一字一顿:“所以啊,在我眼里,看见你就会想起那只小、王、八~”

气压降低,周遭空气渐生冷冽。

她全然不觉,沾沾自喜道:“再教你一个心理学名词。我知道你这个人本身就很危险。但是就比起害怕你,我更害怕死人。所以我才选择救你。这叫双避冲突。懂了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懂。

只不过,她权衡利弊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这一点,他早有察觉。

倦意上涌,纪明懒得和她计较,收回视线,抬手耷眼,昏昏欲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唠叨不再刺耳聒噪,反而似催眠曲似的叫人困乏。

檐下无声,宁露怕他又晕过去,探头观察,见他呼吸均匀偷偷撇嘴。

左右端详一阵,被脑子里钻出来的念头逗笑。

嗤笑声由小变大,呜呜渣渣豪迈不似闺阁女,倒像是反复揉捏斑鸠挤出的啾鸣。

“你和那乌龟有一点不同。”知道他没睡熟,宁露可以提高声调。

“你比那只小乌龟好看一点点。”

眼尾抽跳,纪明向内转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秋高气爽,时值正午,日头生出暖意。

诚如宁露所说,只要她成功一次,此后种种不在话下。

剥了第一只鸟,对付第二只的时候便如有神助,手到擒来。

处理好手里的事,直起腰就看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软绵窝在墙角阖眼熟睡。

眉眼舒展,睫毛在眼下投开阴影,他搭在深色外袍上的手指苍白蜷曲。

浅淡的紫色在唇上铺开,一呼一吸偶有憋闷,拧眉抵抗又终是挣扎不过辗转昏沉。

阳光洒下,顺势拂去这人一贯的疏离戒备。

难得的岁月静好,田园闲适。

“好像能体会到富婆姐姐的快乐了。”

等她有钱了,要是能包养个这样姿色的男宠,好像也不是非得回家不可……

宁露一度被他的睡相勾得挪不开眼。直到零星鸟羽贴在脸上,刺痒唤回她的思绪。

找回残存理智,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恨不得立刻挥手对自己来两耳光。

“宁露露,你还是清醒一点,别忘了电视剧里乱捡男人还动心的女主都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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