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幔扬起又落下,瞬间便将二人隔绝于天地之间。
白玉莲台上铺陈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而那位九重阙的大祭司就斜倚在白玉凭几上。
明明做出了这般大胆放肆亵渎神明的行径,真的一睹真容了,萧闲反而愣在了当场。
任他穷尽思绪,也委实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定州冬日常年落雪,竟没有一段景象能及的上那人垂落的三千霜华。
那并非纯然的雪白,而是带着一种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银辉,清冷如月,迤逦铺散在雪白的狐裘之上。
萧闲仓促抬眼,又猝不及防的撞入了一双碧色潋滟的眸。
不是人间的颜色,而是穷极三十三重天的世外之地遗落的一泓碧落。
眸色是冷的,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带着神祇俯瞰人世的疏离与空寂,然而眸光流转间,又
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宛如高天之上的神佛,静观众生沉浮,业海挣扎时,似是无悲无喜,却又似包容万象。
白发碧眼的祭司,在原书中所有的情节中都未曾提及。
他,到底是谁?
祭司静静看着突然闯入,满身血污与肃杀之气的萧闲,神色间没有惊怒,倒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了,”祭司轻轻一叹,有些不赞同的微微蹙了蹙眉尖,“即便是殿下来自天外,但在此间,终归也只有一副血肉之躯。”
又是这种洞悉一切的语气!
萧闲如芒在背,几乎是下意识的探出手,精准地扣上了那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他在雪地中蛰伏已久,却还是能清晰的感受手中肌肤微凉的触感,如同一块上好的寒玉,细腻的惊人。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喑哑,带着金石相击杀伐之气,“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想清楚的再说,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少拿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诓骗我。”
“惹恼了我,别说你这个**凡胎祭司,便是你们九重阙真有神佛,我也一样能杀尽,杀绝!”
他下意识地想收紧了力道威慑,却又在感觉到那沉稳的脉搏跳动时,心头莫名一悸,反而松了几分力道。
被扼住要害的祭司神情依旧无波无澜,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他只是微微仰首,不避不闪的对上萧闲近在咫尺的眼眸,神情倨傲冷淡,如神祇俯瞰尘寰。
“殿下下次若想吓唬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带上了几分无奈,“……至少,应该先把刀拔出来吧。”
哦呵,居然一眼就看破了他虚张声势的威胁本质。
但是他脸皮厚,被人戳破心事也不尴尬,甚至还没脸没皮的冲对方漏齿一笑。
“祭司大人果然算无遗策,萧某佩服。”
然而语气散漫飘忽,根本是半点诚意都没有!
祭司见他还是不肯松手,终于抿了抿唇,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二人距离极近,便是这般幽微处的情绪扰动,也足以让萧闲窥探出几分天机。
于是他低笑一声,凑得更近,灼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祭司玉雕的面颊。
“祭司大人好眼力,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而带着一丝探究,“这是第二次了。”
祭司眸光一动,旋即眼帘半阖,显然不想继续理会他。
萧闲却是步步紧逼,不许他回避。
“那一夜,我被西戎将领扔进狼群,命悬一线时,是你在远处抚琴。”
当时他孤立无援,遍体鳞伤,面对上百头饿了好几天的雪狼也生出了几分穷途末路的感觉。
就在他即将力竭的时候,高崖之上却突然奏响了一曲清越的琴音。
那琴音不光让他精神一振,还让那些雪狼的凶性都少了大半,这才让他抓住一线生机,最终将那群畜生屠戮殆尽。
“九重阙的大祭司,不问世事,却两次三番出手,助我这个‘大梁弃子’。”
萧闲回想着定州的传言,实在有些不明所以,到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顺嘴一猜。
“总不至于,你也看那宁邺不顺眼吧?”
祭司眼睫微微一颤,那道悲悯众生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萧闲身上。
没有人知道,他曾于神像前窥探到了一线天机。
然而,那并非是神明垂怜,而是赤地千里,白骨盈野,山河破碎,万民哀嚎。
自此之后,那生灵涂炭的景象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魂。
后来他独卧莲台,问神千遍,终于在尸山血海中看到唯一的变数。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那是天机之外的因果,若执意插手,必将引火烧身,万劫不复,神魂俱灭亦不足偿。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拨动琴弦,选择了留下伤药,选择了喝退宁邺。
当然,他并不打算据实以告。
“如此说来,殿下不仅不敬神佛,”他神色静寂,语气却清凉如水,一字一句咬的的分明,“还惯会,忘,恩,负,义。”
被这样劈头盖脸的骂了一句,萧闲也不恼,反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
扣在对方脖颈上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以一种近乎狎昵的力道,指腹在那片近乎透明的肌肤上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感受着对方瞬间绷紧的细微反应。
“祭司大人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这般情深义重……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无以为报,” 他声音低沉,卸去了玩世不恭的轻佻,只剩了撩苏入骨的暧昧不清,“只是这般任我亲近,就不怕……”
“我真的失手,不小心伤了你?”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祭司那宛如玉雕神像一般的面容上居然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那双仿佛照尽万里乾坤的碧瞳也几不可察的瞪大了些,漾起了一丝羞恼的薄怒。
坏了,好像有点过分了。
不知怎的,一向自诩泼皮无赖的萧闲撞见这一幕,竟然破天荒的想直接开口认错。
只是不等他出声,就看到那位祭司猛地侧过头,耳尖也染上上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萧闲又是一愣,到嘴的话又整个咽了下去。
就当那水色薄唇险之又险的擦过萧闲的耳畔时,一个咬牙切齿,又难掩羞愤意味的声音,如同昆山碎玉般滚入萧闲的耳中。
“登徒子!”
话音未落,萧闲只觉眼前白影一晃,祭司忽然屈膝,足尖朝着他小腹蹬来!
不知是他皮糙肉厚,还是这位祭祀大人实在是太有涵养,这盛怒之下的一脚竟然并没有多少凶狠力道。
只是在那素白锦靴的鞋尖即将触碰到他布满血污的褴褛衣衫时,萧闲心头突然狠狠一跳,电光火石的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言行。
不是,他刚刚是鬼迷心窍了吗?怎么会如此孟浪轻佻?
霎那间,一股莫名的心虚涌了上来。
于是,在那脚看似要踹实的刹那,萧闲非常“识相”地,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配合地,主动顺着那并不算大的力道,身体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姿态向后一仰!
“哎呀!”
他口中发出一声毫无诚意的惊呼,整个人如同被巨力击中一般,从白玉莲台上“狼狈”地翻落了下去。
噗通!
他摔在下方厚厚的积雪之中,溅起一片雪雾,柔软的积雪很好地缓冲了力道,倒是一点都不疼。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胡乱抹了把脸,试图遮住自己眼中的懊恼和心虚。
“啧,” 他低声咕哝,颇有些一言难尽,“好像……是有点过了。”
他承认,方才那番轻佻的言语和动作,原本是存着试探对方深浅和反应的意思。
但他又不得不坦诚,就在刚刚那一瞬,他确实也乱了心神,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撩拨招惹对方,忘了形失了分寸。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顶远去的白纱轿撵中,那位白发碧瞳的祭司,此刻正紧紧攥着凭几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仅方才那副端坐莲台超脱万物淡然荡然无存,还满脸被俗世烟火扰乱心神的羞愤难言。
他默默生了会闷气,又无端生出几分烦恼。
他伤的那么重,不会真摔出什么问题吧?
念头一起又忍不住骂自己一句,他关心这个无礼的混蛋做什么!
痛死他才好!
萧闲果然也没辜负他的期待,中气十足的声音又追了上来。
“喂——!”
祭祀大人掩耳盗铃的闭上了眼,却揣了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
这个无赖还有什么好说的!
“祭司大人!就算踹了我一脚,至少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他就不该对他抱有期待!
祭祀气的咬牙,偏生又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信徒带自己离开。
萧闲望着那彻底消失在风雪中的一点白影,摸了摸鼻子,那点心虚和尴尬感又涌了上来。
“啧……怎么越来越像个流氓了。”
他忍不住唾弃了自己一把,撑着雪地想要站起来。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袖中忽然滑落一物,轻轻掉落在雪地上。
他俯身捡起,才发现是一块触手温润的玉佩。
玉佩通体莹白,质地纯净无瑕,显然是价值不菲。
他细细打量,发现一面雕刻着繁复而神秘的云纹,似乎是九重阙的徽记,而另一面,则用极为雅致飘逸的笔法刻了一个清隽的小字。
瑜。
萧闲瞳孔微缩,方才莲台上那短暂却激烈的肢体接触浮光掠影般在他眼前晃过,当时似乎确实听到的一道环佩碰撞的细微声响。
原来是那个时候不小心掉在他身上的吗?
他无意识的摩挲着那个冰凉的“瑜”字,眼神变得幽深莫测。
风雪卷起他染血的衣袂,他望着祭司消失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痕。
“瑜……”
“下次见面,” 他对着风雪低语,眼中的神色复杂难明,直到山穷水尽时,才露了几分殷切的期待,“总该告诉我全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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