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手探入灶膛,拿出信,又抓过灶台上的火折子,吹起后借着亮起的微光去瞧信封上的字。
泛黄的信封上,墨迹都有些褪色,上面写着四列字。
正所谓三凶、四吉、五平安,她初步判断,这不是一封告祸的书信。
左侧依次写着寄信人“段雨迟”,地址“桃花县”。
框内写着的是收信人,“吾友元棠启”。
右侧该是收信人地址的地方,却只有一横和一点圆墨,她揣摩当时写完横画后,寄信人迟疑了,这才从笔尖落下一滴墨。
“还给我!”段雨迟回神看见她手里的信,沉下脸色,眼中烧着团怒火,扑过去狠狠夺过了信。
慌乱间,指甲划过段竹峥的手背,挠出一道狭长小口,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段竹峥反射性嘶了一声,没有发火,只是惊讶对方的不冷静。
元棠,元棠,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不自觉蹙紧了眉,心底有几分安静的哀伤。
她想起刚进这间屋子时,对方曾说“她死之后,这里你一次都没来过”,看来这位元棠是两人已经去世的共同好友,也是这间房屋的主人。
段竹峥套话道:“你写了什么?抢得这么急,莫不是信里跟她告状?”
段雨迟捏着信,眼里的排斥锐到刺人,在愤怒的边缘紧绷着语气说道:“你懂什么!你这个白痴,为什么还能用这种轻易的语气提到她!她是你害死的,你忘记了是吗!”
她冷冷地笑了出来:“她死不过两年,薄情寡义至此。”
段竹峥心底绞痛,说不出话来,微微垂着眼睑,瞳眸虚无暗淡地看向段雨迟,话从心里蹦出从嘴里滑出,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心说说不定是这具身体的残魂在作怪:“你那一横写的是什么,世外桃源、蓬莱仙境,还是极乐净土。”
段雨迟被吓住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世外桃源、蓬莱仙境,还是极乐净土,总归不是桃花县,可最后她哪个地方都没写上去,怕写错了地址信寄不到。
这封信写得匆忙,元棠死后几日,忍着悲痛写下。本想烧给她,收拾遗物时眼眶内外一片模糊,回过神来信已经找不到了。
段雨迟微微用力,从她手里扯出火折子:“不关你的事。”
说完,退回到窗边。
将胸膛里的气息缓缓呼出,小心地揭开火漆,两年了,她以为只言片语都记不清了,摊开信的那一刻,只一个墨点映入眼帘,她才明白自己从没忘过。
天人两隔,不尽依依。
昔日你问,何故与表姐结怨至此。我不敢言,恐你闻之,友谊不复。今君已离人世,以此信告之,你也不必左右为难。
此信若能使你心偏我几分,余愿已足。若是你看后悔与我相交,勿要托梦诉之,我闻之定肝肠寸断。
遇见她我真是倒霉。
我与她三岁相识,见面前还欢喜有了个姐姐一同玩耍,谁料她一日到晚学那四书五经,捕蝶蹴鞠一概不玩,哄得我娘每日里夸她。
我当时还小,日夜担惊受怕,怕她抢走我娘,又因她少了玩耍时间,自此就讨厌上她。
我以冷语讽她,她却不理,只笑着用糖打发我,说不忍独享。后来才知她不喜甜,耍得我团团转,我还说愿与她和好,想必当时她看我不过是戏台上的丑角,骗子。
四岁我迷上琵琶,每日练上两个时辰犹嫌不够,对人弹之,对花奏之。
可她偏要学吹笛,母亲不愿我输给她,让我改学竹笛。
我问她可否易笛而习琵琶,她说不喜靡靡之音。我不明白,我喜爱的,她为什么总是要毁掉。我已经把娘分给她一半了,这还不够吗?
入了学堂,与她无一能比。我担心娘亲嫌弃,终日提心吊胆。恨意更深,索性罢学,与一群伙伴街头玩乐。
每天回家都遭母亲斥责,偏还要和她睡一间屋子。她挑灯苦读,倒显得我像个笑话。
八岁那年,她嫌我碍眼,骗我去乱市想把我丢掉,水里火里一趟,脱了层皮才逃出来。
浑浑噩噩几年,琴棋书画,只在画上我能胜她。丹青中,我渐得其乐。
科举不考画技,我求表姐别去告状,最后还是因她露馅,自此几年我再没作过画。
我的不幸都因她而起,我怎能不恨。
十五那年,我和她同入书院,不和之事整院皆知,朋友替我出头,常去找她麻烦。她有登云之志,不胜其扰,便修书与我,说要恩怨休。
我不肯。
后来书院来了位京城的贵人养病暂住,她不愿名声受损,又说要泯恩仇。
我还是不肯。十二年纠缠,除了恨她,我别无选择。
她便化名齐兰瑞,元宵赏灯时,将一张小画和纸条借河中花灯漂至我面前,画的是两只喜鹊春意闹,写的是以画结友。
喜鹊用的是我喜欢的画法,只着数墨,几笔勾勒,在意不在形。墨迹是我喜欢的字体,落笔灵飞。我见过她的画多次,总有股呆滞的死气在内,我也见过她的字迹,运笔端正。
我对她好奇,也画了副小画,第二日夜里将花灯放入小河。
第三日夜里等在河边,元宵过后夜里寂寥不少,一轮明月高悬,花灯摇摇而来,我用木枝勾过来,里面是一首小诗,讲的是游湖泛舟的趣事,末尾处写着她的姓名齐兰瑞。
一来二回,我两互相写了几首小诗,画了几张小画。她写山写水,字字合我心意,画鸟描花,笔笔动我心怀。
相熟后,我两聊到彼此的身份,她说她家中行商,亲人远行在青州做玉石生意,年岁十五,自小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朋友甚少,花灯还是差丫鬟放的。
我两以画会友,以诗会友。
我从未遇过与我如此契合的人,我两都喜欢朦胧细雨,都喜欢糖酥酪,喜欢华美的衣裳、风流的小曲、写意的画作,曾学过琵琶,总在夜里作画,不喜欢早起,不喜欢背书,月事来时不喜欢喝红糖姜片汤。
更深一些,她说自己不喜欢假君子,端的是清风明月的作态,内里全是酒色财气。她说她羡慕能仗剑闯江湖的侠客,快意恩仇。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只是太过寂寞。
我说我也一样。
齐兰瑞的一切都与段竹峥相反。
一月后,她在纸上谈及自己的烦恼,一个人太寂寞,要是有姐妹相伴就好。
我回有姐妹也不定是幸事。
她问我为何这般讲,我告之她后,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话说得舒心,也不劝我与表姐和好,只是闲话里掺上几句勾我念起表姐的好。
用好奇的口吻问我元宵表姐有没有送我花灯,问我中秋月圆可曾分吃过月饼,问我生辰送过什么礼物,问我可曾背过我,抱过我,安慰过我。
我说年幼时她也曾带我跳板打枣,摘花哄我一笑,会在夕阳落下后从玩伴手里牵过一只脏兮兮的手,会在我困时将我背在背上,会轻轻抚去我眼角的泪痕,眉上的落雪,她向来不爱玩闹,却陪我做过好多糊涂事。
我被她说动,和表姐的关系也好了许多,不再争锋相对。
与她交流愈多,我越是不安。
她的诗写得极好,我落笔字字斟酌,唯恐她看出我腹中无墨后与我断了来往。花灯脆弱,若是哪次沉水她收不到我的来信怎么办?
我两之间的联系如此脆弱,她哪天不见了我去哪里找?我将心意放在花灯内,说想和她见面。
她说自己貌若无盐,身材矮小,怕见面了我失望,不想与我断了关系。
京中贵人生辰在即,表姐托我为她吹奏竹笛,她将表演一支剑舞。我知道她并不是非我不可,她的好友众多,这是找我修复关系的借口。
想到齐兰瑞,我答应了。
她把这次舞剑看得很重,日日练习。
一日,她出门去,我在屋内写信于齐时,碰掉了她一个盒子,锁磕在地上断裂开,我拿起盒子时,一只花灯从盒中掉出,正是我与齐兰瑞来往的那一只,花蕊上沾了一点墨,是我不小心甩上去的。
我愣在原地,只觉得冷。怎么齐兰瑞就是段竹峥呢?我怎能不恨。
原来世上没有什么巧合,那些心意相合也不过是她的故意迎合,她骗我,她为什么总要骗我。
我突然想到她哄我的那颗糖,硬质的糖果放在阳光下如琉璃般透亮,失手后脆到一摔就碎,难怪她不要。
花灯脆弱,沉底也是必然,终究是大梦一场,当不了真。最后花灯被我当着她的面摔了粉碎。
我恨她。
所写不过薄薄的三页纸,到这里已是尽头,段雨迟在脑海里继续往后翻动,只有她知道这信还有一张纸不曾放进去。
遇见我她是真的倒霉。
三岁那年,我因为讨厌她,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担心母亲被抢走,去找姥姥哭诉,让姥姥承诺会永远爱我胜过爱她。
四岁那年,又因记恨她,摔了她数不清的竹笛。
八岁时,和她互骗,都想把对方扔掉。在偏僻处绕弯时双双被人牙子抓住,她为了救我右腿被砸了粉碎,花了大价钱才保住那条腿。
十岁时,把不能画画的错全推到她的身上,抢走她的好友,每日捕蚂蚱丢在她的书里,装不知道她替我写作业的好意。
十五岁时,在她上场前折了剑,摔了笛,弄砸她的剑舞。
她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
十五岁后,我一门心思想毁掉她的科举路,毁掉她十多年来的努力。我没有成功,又因为你成功了。
元棠,只有在给你的信里我才敢说,我恨她是因为我恨自己的懦弱,她是我的对照面,只要看着她,我的心就会颤动。
娘亲和姥姥从未爱过我,我娘在意的是她姐姐,姥姥在意的是我娘。我把幼年时的不安移情到段竹峥身上,我渴望得到她的目光,她的爱,她的恨。
她从未在意过我,她看我的眼神总是空无一物,像在看一朵花,一片云,漫不经心,就算牵手,心也隔着山海。
她对我好因为我是她表妹,谁是她表妹她都会这样做。
她玩弄了我的心,我是恨的,是高兴的。
她永远摆脱不了我,我两今生今世都将纠缠在一起,直到一方杀死另一方,我在她的恨意中完整。
我曾于花灯里放过一张字条。
竹摇清影,映雨兰花。客来客去日日,花开花落年年。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齐兰瑞就是段竹峥吗?
我不知道。
看罢,段雨迟推开窗,将信撕了粉碎,风把纸屑卷走,如白蝶振翅,雨又将它们钉入泥土。
“雨停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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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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