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西格纳斯在小巷里没命地跑。他跑得肺部剧烈抽痛,嘴里有隐约的血的味道。他走出心之迷宫,就来到这座城市,起初只是像野狗一样卑微地试图生存下去,但自从被他们发现,他就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绝对不能被抓回去。绝对不能。
他已经将他们要的信息屈打成招。他凭借敏锐的直觉窥见了他们庞大计划的一角,并且猜中了他要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他们成功了,那对他埃德蒙·西格纳斯而言,就是没有任何悬念的覆灭。
这些天来,他一直被铁链捆在大理石柱上。他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就饿着他。有时候还会借着打赌和发酒疯,轮番来抽他一顿。埃德蒙看看他瘦骨嶙峋的、布满裂口的手臂,这手臂没有引起他心里的任何知觉。只是麻木。
如果,他没有离开艾文·米尔特呢?
但他不能和艾文生活下去。这是确定的。如果他恬不知耻地这样做了,除了让艾文也变得和他一样人人喊打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埃德蒙·西格纳斯确信,他永远无法拥有艾文所拥有的:愿意深入迷宫,哪怕要与怪物殊死搏斗,也要将艾文带回去的朋友。
后面没有人追。倒是他,一路上畅通无阻,还撞翻了几个路人。埃德蒙在心里忙不迭地道歉,怀着侥幸心理稍微放慢了脚步,来打量他的处境。他的体能也已经到极限了。从封锁魔力的铁链里挣脱出来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魔法。
埃德蒙经过一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小巷里坑坑洼洼的,有不少积水。说是积水,不如说是酸雨坑。海弥尔城因为飞行船在高空排放废气,有害气体与水汽混合起来,形成酸雨落下来。基本每一场雨都是酸雨。埃德蒙身上穿的衣服是不防酸雨的,也就是说如果沾到那些东西,他就会被腐蚀。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侧着身子挤着进了那条小巷,然后找了个略微宽敞些的地方,蜷缩起来靠着墙角。
他闭上眼睛,他的心脏还在急速鼓动。他的耳朵充血,整个头脑因为剧烈运动和过度呼吸而一阵阵发胀、嗡嗡作响。
对于今后的打算,埃德蒙没有任何想法。在海弥尔城里躲开他们简直就是奇迹。他不觉得他能得到奇迹,因为奇迹属于那些天生具有优势的人。埃德蒙早就知道奇迹的大门不会对他敞开。而如果要离开海弥尔城,只要还处在霍洛克公国里,他们还是可能把他找到。要是离开霍洛克公国,也就是说,打开别的空间,曾经的他做这种事熟门熟路,可是现在他早就不具备那种程度的魔法能力了。
白夜妖精的生活让埃德蒙的魔法水平退化了。三头龙的生活更让他的思维能力都退化了。他甚至常常觉得思维上蒙着一层雾,想什么都想不清楚,胸腔里翻涌起来的只剩下激烈的情绪、情绪、情绪,引起他身体剧烈的痉挛。
他能混一天是一天。他的心灵对生活已经不再有任何想法,徒有一具身体凭借本能想要活下去。而渐渐地,他的这具身体也对饥饿感和痛觉渐渐迟钝了。埃德蒙仿佛看到他正在走向可怕的、完全虚无的深渊。如果深渊要吃他,他想,那他就让深渊吃了吧。
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自由了。他找到了一个属于他的角落,肮脏凌乱,但可以容纳他,让他稍事休息。埃德蒙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瘦削的肩膀抵着身后的爬满煤灰的墙,他疲惫的精神几乎立刻就将他拖入无梦的小憩当中。
而他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之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脸。冰冷的,有弹性的,硬质的。并不是贴着,而是在踢了。有人在用鞋面踢他的脸。
埃德蒙心里升起一个可怖的猜想。他不愿去证实,于是他宁愿脸被一脚接一脚地踢着,也顽固地紧闭着眼睛。
四周升起一片笑声。嘲笑声。每当它响起的时候,埃德蒙都感到他的心就像被人用锤子使劲敲击。在敲第一下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倒下了。
他被人提了起来,他的眼皮被强硬地拉扯开。他惶恐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头戴大黑礼帽的男人,黑礼帽上伸出许许多多机械手,是那些机械手提起了埃德蒙、支撑着埃德蒙、扒拉开了埃德蒙的眼皮。埃德蒙感到如坠冰窟。
“想我了吗?”卡多斯·格莱姆维尔狞笑着说。
“卡多斯……”埃德蒙哀求着,“卡多斯……”
卡多斯·格莱姆维尔身后站着两三名人类跟班,以及十来个自动人偶。这些奇形怪状的人形物都挤在这条狭窄的小巷里,这番景象让埃德蒙惊恐发作、喘不上气。
埃德蒙还是被卡多斯拖了回去。
“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你可以过得很好。”卡多斯坐在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再一次被捆在柱子上的埃德蒙。卡多斯翘起了二郎腿,托着腮,打量着金发青年的惨状。
卡多斯得承认,埃德蒙·西格纳斯悲惨兮兮的样子特别合他的心意。
一头蓬乱的金色中长发,遮住半边脸颊,恰到好处地显出下巴清冷的棱角。嘴巴因为茫然而微张着。漂亮的薄嘴唇,让卡多斯忍不住想要用指腹在那上面经过、挤压。五官凌厉,并不是因为天生如此,而是因为过度消瘦。一双浅绿色眼睛恳求地盯着自己,但却没有任何利己的求生**,反而像是在恳求自己施加更多痛苦。
埃德蒙身上穿的冷白色衬衫和浅棕色长裤已经因为疏于打理,而变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这次逃跑又将他本来就难看的衣服划开。卡多斯要是有那个心意,埃德蒙是绝对无法反抗的。但卡多斯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打点。
见埃德蒙并未回应自己的话,卡多斯用戏谑的腔调说:“西格纳斯导师。”
埃德蒙抬起了头,眼神仍然没有聚焦。
卡多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西格纳斯导师,如果把时间倒流到百年以前,谁想得到呢?谁想得到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你,竟然沦落到被我玩弄的境地!被我!曾经那个没人管的、野狗一样躺在路边等死的卡多斯·格莱姆维尔啊!”
埃德蒙的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但是他眼中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卡多斯在埃德蒙的眼中搜寻着,他知道任何的屈辱、不甘、恨意都能给他带来极大的乐趣和满足感。看着曾经对他管来管去的男人如今被捆在这里祈求他的怜悯,这让卡多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可是等等,埃德蒙的眼睛里悲哀地流淌出来的——那是什么啊?
好像是一种……温柔。
埃德蒙的浅色眼睛看着他,微张的嘴唇中流露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埃德蒙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金发如瀑,在耳边凌乱地垂落,就像一个受难的天使。天使垂着目光,那目光想要轻轻抚慰着他。那是怜悯。
怜悯。
卡多斯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卡多斯想要咆哮,想要用最尖锐的语言狠狠伤害他。可是埃德蒙先他一步说话了。
“我从未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卡多斯后退一步,自保一般将手臂抱在胸前,冷哼一声。
“我不会放任卡多斯躺在路边的。”
卡多斯发出一声刺耳的笑:“继续装啊,继续装纯洁、装温柔,看看你的表演能不能让你活命。”
埃德蒙不说话了。
每一秒钟的寂静都让卡多斯急不可耐。他在原地兜着圈子,终于沉不住气,用最恶劣的语气阴森森地问:
“西格纳斯导师,你不会真的还当我是你的学生吧?”
埃德蒙看起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有所顾虑。卡多斯就上前提起他的领子,让埃德蒙剧烈地咳嗽起来。
埃德蒙的痉挛过去之后,卡多斯自讨没趣地走开,眼神却仍然粘在金发男人身上,热烈地追逐着。
“是的……是的……”埃德蒙轻声说,“不然你是什么呢?”
卡多斯睁大了眼睛,哑口无言。
愣了半晌,他才再次追问:“在我对你做了……所有那些事之后?不是为了奉承我才这样说的?”
埃德蒙点了点头。
卡多斯的嘴角不引人注目地往上提了一提。他背对埃德蒙转过身,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终于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些天来,他使劲折腾埃德蒙,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但现在他得到了,却觉得还不够。
还不够,还不够,高高在上的怜悯不够,普通的温柔也不够,每天的教导不够,被伤害之后的原谅不够,承受巨大痛苦之后还愿意靠近他,这很好,但是还不够。
如果是真的关心自己、珍视自己、愿意帮助自己,而不是装装样子而已,那就必须拿出最宝贵的东西来。
卡多斯转回身,面对埃德蒙,嘴角挂上一丝浅浅的冷笑。
“那么,看在我们曾经师徒一场,西格纳斯导师,你也该愿意为我而许愿了吧?”
埃德蒙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看来他早就猜到了。
卡多斯把他绑在这里的这些天,一直在威逼利诱埃德蒙向他许愿。
“那个达璃尔,或者说镜坂星,他真的以为用那些普伽石随随便便就可以净化掉白夜妖精的诅咒?”卡多斯笑了起来,“只要世界上还有空虚的心,白夜妖精的诅咒就会一直存在!”
“所以你在艾文身上没有诅咒之后,主动将诅咒接了过来。”埃德蒙安静地说。
卡多斯眨了眨眼,他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有了梦幻的浅蓝色。卡多斯摘下头顶的礼帽,他的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雪。卡多斯捧着礼帽,向埃德蒙鞠了一躬。
戏剧化的样子让埃德蒙再次发出叹息。
“对不起,卡多斯,我不能帮你。你不能再在歧途上走更远了。作为白夜妖精,你实现的不是真的愿望,而仅仅是妄想而已。我也用了很久才明白这一点……我们去寻找普伽石吧。”
卡多斯高高挑起眉。
白夜妖精的配色并没有给他增加哪怕一丝美感,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从雪域来的深山老妖,全身都是没有温度的。
埃德蒙本以为卡多斯会发作,会大喊大叫,或者还会打他踢他。但是卡多斯笑了。
卡多斯叉着腰,轻松地笑了:“西格纳斯导师,你要知道,我想让你许愿的话,你总会许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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