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兰蕴被魏三夫人所掣,在破屋待了三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对于斗倒魏三夫人的事情,红玉更倾向于是收益最大的魏九芙的手笔。
“不担心后边的事?”
“不担心。”
红玉一向不为未发生的事情而烦忧,况且——
“你看那儿。”红玉挑了挑眉,指了指屋后头的狗洞,“要是后边的事情没成,最要倒霉的,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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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年久未修的狗洞,被废弃的砂石和杂草堆积着,宅子里的人少有知道这个洞口的,春雁是一次偶然间发现的这个洞口,尔后她便一直通过这个洞口出入魏宅。
上次从这个洞口出去,是去清水潭偷摸接下了一个活计。
那活计是给某家早亡的公子哭丧。
那户人家排场大的吓人,礼乐赞者哭丧歌人整整雇了七十八个过去,因是急要,所以给的工钱尤为不菲,春雁和棺材铺子里的小阿三关系不错,于是小阿三便把她荐了过去,补了个空差儿做哭丧人。
虽说后边春雁跑了,去县报坊送了一封信,没拿到这份工钱,但那送信所得到的报酬,已经足足是这份活计的五倍了。
小阿三蹲在狗洞门口。
春雁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她掀起一角,里边是她近些日子攒下来的银钱,金灿灿银晃晃的锞子在布里打着滚,小阿三都险些看呆了。
“你帮我把这些钱带给他,这些钱应该够他用上一阵了。”春雁轻轻地用着气声说道。
“你偷宅子里钱了?”小阿三诧异地问道。
春雁在这个宅子里做活的时间并不久,但小阿三还是能对宅子里丫鬟月例银子的数额揣测一二的,这是一笔足以让一户七口之家吃饱喝足七八年的银子,魏家不是远近闻名的富户,这不像是魏家打赏给春雁的,小阿三更觉得这像是春雁偷来的。
“这样大的一笔数额,被抓住是要被打死的,你快还回去!”小阿三把布包推了回去,他尚且不知春雁之前险些被打死的事情。
“不是偷的,是府里的娘子打赏的,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春雁解释道,将布包塞进了小阿三的袖子里。
“大娘子?”小阿三惊诧说道,他还记得先前春雁谋求魏大娘子贴身侍婢的故事,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魏大娘子,不待春雁含糊应答,小阿三似想到了什么似的,拽着春雁的袖子忙说道,“魏大娘子现在可不大好了。”
“不大好?怎么不大好?”
“我听别人说,魏大娘子明日便要送嫁到兖州去了。”小阿三回答道。
婚丧嫁娶不分家,魏家置办喜仪诸事的消息,在这些铺子里面是瞒不住的,在棺材铺子里做活的小阿三自然知道。
“兖州?”春雁很诧异。
她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似乎魏兰蕴也从没提过这件事。
“这种高门里边,贴身侍婢是要随娘子一同嫁去的吧?”小阿三焦急地说道。
高门里的娘子急嫁出去,明眼人都知道里边藏了些秘密,春雁不知道小阿三也不诧异,现在让他焦急的是,春雁是否要随着魏大娘子一起嫁过去。
那可是兖州,远离家乡,民乱之地。
这对春雁来说并不算是一个好去处。
而春雁比小阿三想的更多一些。
春雁现在留在魏家的宅子里,毋庸置疑的是仰仗魏兰蕴,她本身就是被三老爷下令打死的人,是魏兰蕴将她保了下来,若是现在魏兰蕴一走,别说在这个宅子里面待下去,就连她这条命能不能继续保得住,还是一个未知数……
况且这样的时间段,这样的送嫁地点,不难看出在复杂的内宅倾轧之中,魏兰蕴似乎又落了下风,这样的主子是否还靠得住,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春雁还在想着,小阿三却还在说着。
“原先跟咱们打交道的豁牙刘被抓了,不过我找到了一条新的门路,我大嫂的舅舅在宁富望衙门谋了个差事,是户籍处的文书,我给他送了两斤白米,他说可以帮忙,你现在从魏家跑了,在我铺子里躲一阵,就算魏家来人抓你,他们也绝对不会想到来棺材板子里抓,躲过这阵风头,咱就可以在宁富望给你用流民的名义,安排一个新的户籍,你便又是民籍了。”
这么多年,春雁都是与小阿三这样合谋的。
由奴变民,由民变奴。
这一来一回,挣下的银钱,足够她勤勤恳恳苦干五六年的了。
春雁不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她也当不了一个忠心耿耿的人,面对未知与死亡的威胁,春雁第一反应就是逃,逃得远远地去。
无论是跟着魏兰蕴出嫁,还是作为魏兰蕴救下的人留在魏家,这对于春雁来说都是一条艰难的路,既然这样,那不如逃了。
娘子都出嫁了。
没人会在意一个跛脚的丫鬟跑去了哪里。
或许魏家的人还会以为她跟魏兰蕴一起出嫁了。
就像魏兰蕴所说的,反正她们两个之间也只是一段等价交换的关系而已,魏兰蕴出钱,她做事,她是一把可以顺手就用的梳子,也是一把可以顺手就丢的梳子。
魏兰蕴对她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她去送一封信而已。
信送到了,她的责任也就尽到了。
至于那所谓的救命之恩——
春雁钻出了狗洞,一屁股坐在小阿三旁边。
救命恩人都不在意,她在意什么?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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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棚升炮了。
头炮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线,随后炸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县衙门口早已经围满了应考的学子,他们身上背着考篮,手里攥着卷票,头炮一响,若蜂似的围了上去,龙门大开,皂吏鱼贯而出,礼房书吏持着厚厚的一卷纸页,用尖利的嗓音打开了这场县试的序幕。
“第一组,玉乡张宁、银湾孟平安、王家屯王继……应名验身,廪保林力明,请上前来。”
这是五人互结与廪生保结制度。
为了保证考试的公平性,参加考试的考生需要与其余四位考生互相担保,五人联名互结,承诺一人作弊,五人连坐,同时,必须请本县的一名廪生出具担保,证明考生信息属实且符合报考条件。
在头炮响起,礼房点名验身之时,五位互结的考试及出具担保的廪生都必须同时到场,以核验考生身份真伪,防止替考情况的发生。
龙门之后,即为搜检,考生会在皂吏的带领之下,依次进入龙门后搭着的三个帷帐,入场的考生会在此处搜检夹带。
这是入场前最为严格的一个环节。
考生的笔砚、衣衫、鞋袜、发髻甚至是食物都会被一一检查,一旦发现物品亦或是衣衫皮肤上写了只字片语,考生便会被立即呵斥出场,取消资格,并枷号示众。
这也是科考前最稀松平常的环节,是每一个参考的考生都会经历的环节,无论是□□还是小三元,是秀才郎还是状元郎,他们都会在县试乡试府试院试里面,被平等地、近乎扒光了一般仔细查验。
但平等并不意味着公正。
在当街的帷帐里面搜检查验,对于男子来说无伤大雅,但对于女子来说,这或许是她们迈向考场如万丈深渊般的一步。
大诰只是女性参加科举的入场券而已。
但在入场之后,无论是五人互结还是搜检查验,这样男考生如履平地一样的必经之路,都是女考生难以迈上的台阶,世俗礼教在女考生前进的道路上垒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她们光走进去,坐在和那些男人一样的号舍里面,便已经是千辛万苦、精疲力尽。
花轿子抬去了科考场。
魏三老爷的吩咐便是,待正场结束了直接用花轿将魏兰蕴接走,魏家的马房便一早将花轿抬去了考棚旁边停着,火红的颜色,在蒙蒙的夜色里都极为显眼。
魏兰蕴坐在魏家的马车里,车帘是一直拉着的,她一眼便看见了这顶花轿子,转过头去凝视了许久。
董管家知道这是自家的轿子,他带着魏兰蕴路过这顶轿子,心虚极了,他知晓魏兰蕴的聪慧之处,生怕魏兰蕴看出什么端倪,董管家不住地扯着袖角擦着还未渗出的汗液,嘴上似寒暄般提溜了一嘴。
“考前看见红色的,喜庆,也算是为大娘子博个彩头。”
话一说出来董管家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
这算是什么彩头?
这两个根本不搭边!
董管家紧张地打量魏兰蕴的神情,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听出什么端倪,董管家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龙门外考生已入场了一大半,还有些稀稀拉拉的考生在门前等候着,魏家的马车一来,考生都纷纷转头看向魏兰蕴,脸上或带着揶揄或带着嘲讽。
女子参加科举的消极舆论不止在林夫子的私塾里有,银湾、丹州乃至整个大梁都有,这些考生知晓入场前几步是对女性而言极难攀登的困境,他们俱翘首以盼地望着接下去的一幕。
有些好动的考生提前一步攀上了帷帐上的竹竿,他们挂在竹竿上面,正巧能将帐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帐里边正好被窥探了**的考生骂骂咧咧,爬竹竿的考生跳下来嬉皮笑脸,他们嘴里止不住地道歉,眼神却是一直向着魏兰蕴瞥。
“这下……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有个考生大声地对着某本文册与考友交谈着,龙门外骤然间哄堂大笑,谁都知道,让他开眼界的不会是这本文册。
董管家小跑上前,向县衙的差役递上了魏兰蕴的票卷。
魏兰蕴的文书是魏三老爷一早就做好的,无论是五人互结还是廪生保结,魏叔礼都为魏兰蕴办得妥妥帖帖。
礼房文书唱名,魏兰蕴并着另外五名魏家门客走上前去,皂吏确认无误后,魏兰蕴便径直走向了帷帐。
周围的学子们纷纷看着她。
可魏兰蕴丝毫不惧。
不过董管家跑上前来,拦住了魏兰蕴的去路。
董管家指了指旁边一条人墙围出来的小径,恭敬地道:“大娘子,县尊老爷有吩咐,女考生在县衙后院的厢房中查验即可。”
这也是魏叔礼的手笔。
魏兰蕴代表的是魏家的脸面,只要魏兰蕴还姓魏,还在外行走一日,魏叔礼就不可能会让魏兰蕴面临任何可能会丢了魏家名声的处境。
小径后面的厢房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有学子想挤进人墙中看上一眼,却被皂吏拔出来的泛着寒光似的刀拦住了去路。
“什么啊……凭什么女考生就能在里面查验,这不公平……”
考生愤愤抱怨道,话却在刀刃比在自己脖颈的那一刻上戛然而止了,这场两性之间差异所带来的不平等,也在刀刃以及拥有这把刀刃的人手上,戛然而止了。
魏兰蕴不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她并不会为了证明某些虚无的理念,而绕着弯路费劲走一圈,如果有一条笔直的坦途可以走,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去。
董管家引着魏兰蕴走向了后院的厢房。
但他也只能在半途止步,仆妇从董管家手中接下了为魏兰蕴引路的职责,魏兰蕴跟随着仆妇往前走去,可走到一半,魏兰蕴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向董管家。
董管家只觉得心里一紧。
同样的场景,在清水潭也曾上演过。
那时三郡盐司都督,在魏兰蕴这样一个女孩子的面前跌倒,尔后不住地自扇耳光。
魏兰蕴又会说些什么?
董管家手心里的冷汗凝成了水滴,滴在了石板路上。
“董良管家。”魏兰蕴开口了。
“在。”董管家想也不想应答道。
“你说见红,是喜庆。”魏兰蕴的语气很平淡,不生波澜,董管家难以感知到,魏兰蕴说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回答,而后魏兰蕴继续说道,“那就借你吉言吧。”
“祝我本场蟾宫折桂,雁塔圈名。”
魏兰蕴径直走向了厢房,查验完后,衙门的皂吏并未让她抽签择席,她被带到了一间特制的号房里面,号房是单独搭出来的,外头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幔,有两个仆妇站在纱幔里面,负责给这间号舍监考。
一刻钟后,三只礼炮齐鸣。
县衙的大小十三扇门同时关闭落锁,考棚四角的铜铃一齐被拉响三声。
伴随着坐在考棚主位的刘县尊一声令下。
银湾嘉定八年春的县试,正式开始了。
注1:墨子 ·尚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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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花轿子与科考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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