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夫人面色有些怏怏。
“你们便是仗着我嫂嫂宽厚,肆意苛待了人去!”
徐二夫人斩钉截铁。
这似乎是在为大夫人找补。
徐大夫人面上缓了几分,长呼出一口气来。
“我大哥可是南直隶经历司经历!堂堂七品经历夫人,竟要受你们这档子窝囊气!”
暖阁内咒骂不停。
“不乐意办这事,当初接下来做什么?心里有怨便故意将旁人的宝贝摔了,还要打着意外之名,让别人打掉牙齿和血吞,真是——”
“贱不贱啊!”
徐大夫人的脸彻底黑了。
她哪里骂的是这帮仆人,她骂的是自己。
云在天上涌动。
“无非是被身份高贵的弟妹压着,扬不了大夫人的威风,这才平时装出一副贤德样子,吃斋念佛的,好为自己挣出几分面子来……”
“她哪乐意办这晦气事?给拒了两回,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答应下来的……”
暖阁里的声音随风绕着宅子飘了一个来回。
奴仆们窃窃私语。
一个没有威严的主母,自然压不住阖府的奴仆。
主子的丑闻早在下人的嘴里漏成了筛子。
魏兰蕴早已经听过了好几回。
徐大夫人走出了暖阁。
她抱着手炉站在廊下,面色肃穆如寒冰。
暖阁里走出来一溜仆妇子,如烟云般倏一下四散在宅子里,她们有条不稳地调令人手,似乎不再需要徐大夫人发号施令。
这对于当家多年的徐大夫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能羞辱她的了。
徐大夫人以袖掩面。
大老爷滞于七品久矣,本来指望办了这事能助他向前进益几步,可没成想适得其反,不仅将人得罪了,还让自己彻底没了脸面!
明明——
徐家二位老爷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凭什么老二一朝发达却只顾提携妻舅,那亲家舅爷什么事都不用做,自有那撒泼卖痴的姐姐替他操持,而自家分明是亲大哥,不仅半点好处都得不上,竟还要讨好着看人脸色!
凭什么?
徐大夫人眼眶尽红了。
仆妇们架着魏兰蕴从徐大夫人面前走过。
她踉跄了一下,宽大的喜服压在地上,露出珠玉一般圆润的足来。
就与家里的女儿们一样。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家,都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从手至足,从指到发,无一不是精细呵护着,一身俱是玉颜色。
这并不足为奇。
徐大夫人只略扫一眼便将头扭了过去。
暖阁里不知是谁讲了个笑话出来,逗得众人哄笑,阁里的小姑娘也睡醒了,她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悠悠地传出阁来。
她从前的声音呕哑嘲哳,并不好听。
是她母亲徐二夫人拿着帖子叩请太医院院判大人,亲自给她配了药,价值千金的荣养丸吃了三四年,声音才养得清脆似银铃。
那么……她呢?
又是谁养的她,谁让她三伏日下有华盖,谁又让她行止落地有车马?
里长媳妇的鞋上尚带着洗刷不掉的泥巴印记,既如此——
她是什么人家里出来的?
她这个妯娌,自从独子去世之后,可算是疯的彻底。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徐大夫人心里冒出。
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动的更快。
“全部给我停下!”
奴仆们皆停了下来,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待看清发号施令的是谁后,他们呆愣了一瞬,而这一瞬又被第一个动起来的奴仆打破,有人继续着手里的事情,而有的人则手举在半空,犹豫地张望着,不知该听从谁的命令。
徐大夫人只感到一阵荒凉。
“大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婆子质问道,昂着首挺着胸,直视着徐大夫人的双眼,这婆子是二夫人的心腹,夫家姓刘。
“我要看看新娘子的庚帖。”
徐大夫人与她对视,斩钉截铁。
刘婆子瑟缩一瞬,随后又再次挺直了胸膛。
“老爷吩咐了,天亮之前事情须得了了,这天眼看就快要亮了,若是耽搁了,若是老爷怪罪下来,老奴那只得如实禀报了。”
这不只是挑衅,更有威胁。
亏心的人才会虚张声势。
徐大夫人愈发硬气起来,她的眼眸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疯狂。
这疯狂是压抑许久的,来自她多年来在妯娌之间的忍气吞声,来自于她多年来对二房厚此薄彼的嫉妒怨怼。
“我要看新娘子的庚帖。”徐大夫人又重复了一遍。
“大夫人,这可是二老爷吩咐的。”刘婆子也重复了一遍。
“我是徐家的当家夫人,主持中馈的主母,哪里有新娘子进了门、埋了坟,我一个既当主母又当伯母的人还不知道底细的道理?”徐大夫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莫非是,你们二夫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能看看?”
这是妯娌间彻底撕破脸了。
不过没有关系。
如果她所猜想的是真的话。
“大夫人当真要如此?”
刘婆子后退几步,护住身后的红匣子。
徐大夫人一个眼神过去,立即有个小厮猛地扑过来,将刘婆子制住,又有三两个丫鬟直挺挺朝着红匣子冲出来。
院子里乱糟糟的。
两头的奴才们抢成了一团。
不知是谁失了手,红匣子飞了出去。
碎在了地上。
里头的册子散了出来。
这册子粘的并不牢固,纸张散了一地。
徐大夫人立即低头看去。
上边长篇大论地叙述了徐家大少爷三代官途名讳,家中金银、田土、宅舍俱在其中,而女家之述,仅有一页,纸上简短地写上了三行字——
“魏元女。
祖无籍。
恒无定产。”
徐大夫人愣住了。
刘婆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
徐大夫人扭头,猛地朝魏兰蕴扑过去。
她抓住了魏兰蕴的手,胡乱地摩挲。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点茧子也没有。
这双手纤细绵软,是一双从未下过田、插过秧、洗过衣裳、进过庖厨的手。
她只站着,站在这个残缺破败的老宅,就像站在金殿楼阁、庙宇高台。
一张漂亮的脸蛋是上天赐予的,但是圆润到半点茧子都没有的手足不是。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的人家,不会送女儿如猪狗一样去死。
徐大夫人踉跄朝着魏兰蕴走过去,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
可是——
可是这个女孩子是可以说话的。
徐大夫人恍然发现她是可以说话的,没有东西堵住她的口鼻,也没有东西束住她的喉舌,她是可以说话的,她现在是可以说话的,她早就是可以说话的。
她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她真的是非同一般的,她早该在饥寒交迫之际,早该在命在旦夕之时,将她的所有的经历、身份、背景以及她的名字,大声说出来!
她为什么不说?
徐大夫人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
事已至此。
她已经退无可退。
“你是谁家的?”
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魏兰蕴度过它,就已经精疲力尽。
魏兰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上阳魏家第十九代……”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教导过她,话只有说给想听的人听的时候,才算是真正说了出来,话只有在说给有相同利益的人的时候,才算是信而有证的。
荒诞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说荒诞话的人会被当成疯子烧死。
“宣平六年三元魁首、右都御史特进光禄大夫魏邕长孙,文华殿大学士魏伯兴长女,见过徐大夫人。”
多荒诞的话。
真令人难以相信。
徐大夫人愣住了。
握住佛珠的手却不自觉的掰直,绳断了,紫檀珠子掉了一地,四散着,随后渺无踪迹。
徐大夫人毫无知觉,更无暇去管。
徐二夫人身边得脸的妇人是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母亲早死,父亲不喜,打发去别家。
京城上阳魏家确实有这样一个女儿。
似乎……恰养在此地。
徐大夫人突然感到一阵狂喜。
她嘴角咧如血盆,面色却还僵在呆愣之态,喉咙提不上气来,只能发出僵硬的咳咳的笑声。
她这个妯娌!
她这个妯娌竟敢掳了这样一个名门之后,给她的那个腌臜儿子陪葬!
一口涎水呛在了喉咙里,徐大夫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之间,她又感到一股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寒意。
这可是当朝帝师、谏议大夫魏邕的孙女。
徐家的前途可能就要毁在这个疯婆子手里了。
徐大夫人只觉寒毛竖起。
“快!快马传书,命二老爷速归,就说——家里出大事了!”
明月隐树,日出雾露(注1)。
天亮了。
哐当一声。
魏三老爷一脚将正屋的门踢开,门板撞在墙上,裂了老大一条缝。
“你将谁送去配了清水潭徐老二的冥婚?”
如果徐大夫人利益不与阿兰相同的前提下,阿兰说出去那些话,情节大概会这样发展吧——
屋外来了婢女禀告:“外面的那个新娘子不想安然就死,嚷嚷着她是什么京城魏相公家的女儿。”
多荒诞的话。
暖阁里面的妇人都笑了。
徐大夫人也笑了,她盘了盘佛珠,轻描淡写地道:“既如此,就把她的嘴堵上,送她去见见魏家的先祖吧。”
注1:引用自唐·陈子昂《春夜别友人二首·其一》与唐·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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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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