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囍(二)

徐大夫人面色有些怏怏。

“你们便是仗着我嫂嫂宽厚,肆意苛待了人去!”

徐二夫人斩钉截铁。

这似乎是在为大夫人找补。

徐大夫人面上缓了几分,长呼出一口气来。

“我大哥可是南直隶经历司经历!堂堂七品经历夫人,竟要受你们这档子窝囊气!”

暖阁内咒骂不停。

“不乐意办这事,当初接下来做什么?心里有怨便故意将旁人的宝贝摔了,还要打着意外之名,让别人打掉牙齿和血吞,真是——”

“贱不贱啊!”

徐大夫人的脸彻底黑了。

她哪里骂的是这帮仆人,她骂的是自己。

云在天上涌动。

“无非是被身份高贵的弟妹压着,扬不了大夫人的威风,这才平时装出一副贤德样子,吃斋念佛的,好为自己挣出几分面子来……”

“她哪乐意办这晦气事?给拒了两回,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答应下来的……”

暖阁里的声音随风绕着宅子飘了一个来回。

奴仆们窃窃私语。

一个没有威严的主母,自然压不住阖府的奴仆。

主子的丑闻早在下人的嘴里漏成了筛子。

魏兰蕴早已经听过了好几回。

徐大夫人走出了暖阁。

她抱着手炉站在廊下,面色肃穆如寒冰。

暖阁里走出来一溜仆妇子,如烟云般倏一下四散在宅子里,她们有条不稳地调令人手,似乎不再需要徐大夫人发号施令。

这对于当家多年的徐大夫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能羞辱她的了。

徐大夫人以袖掩面。

大老爷滞于七品久矣,本来指望办了这事能助他向前进益几步,可没成想适得其反,不仅将人得罪了,还让自己彻底没了脸面!

明明——

徐家二位老爷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凭什么老二一朝发达却只顾提携妻舅,那亲家舅爷什么事都不用做,自有那撒泼卖痴的姐姐替他操持,而自家分明是亲大哥,不仅半点好处都得不上,竟还要讨好着看人脸色!

凭什么?

徐大夫人眼眶尽红了。

仆妇们架着魏兰蕴从徐大夫人面前走过。

她踉跄了一下,宽大的喜服压在地上,露出珠玉一般圆润的足来。

就与家里的女儿们一样。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家,都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从手至足,从指到发,无一不是精细呵护着,一身俱是玉颜色。

这并不足为奇。

徐大夫人只略扫一眼便将头扭了过去。

暖阁里不知是谁讲了个笑话出来,逗得众人哄笑,阁里的小姑娘也睡醒了,她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悠悠地传出阁来。

她从前的声音呕哑嘲哳,并不好听。

是她母亲徐二夫人拿着帖子叩请太医院院判大人,亲自给她配了药,价值千金的荣养丸吃了三四年,声音才养得清脆似银铃。

那么……她呢?

又是谁养的她,谁让她三伏日下有华盖,谁又让她行止落地有车马?

里长媳妇的鞋上尚带着洗刷不掉的泥巴印记,既如此——

她是什么人家里出来的?

她这个妯娌,自从独子去世之后,可算是疯的彻底。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徐大夫人心里冒出。

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动的更快。

“全部给我停下!”

奴仆们皆停了下来,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待看清发号施令的是谁后,他们呆愣了一瞬,而这一瞬又被第一个动起来的奴仆打破,有人继续着手里的事情,而有的人则手举在半空,犹豫地张望着,不知该听从谁的命令。

徐大夫人只感到一阵荒凉。

“大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婆子质问道,昂着首挺着胸,直视着徐大夫人的双眼,这婆子是二夫人的心腹,夫家姓刘。

“我要看看新娘子的庚帖。”

徐大夫人与她对视,斩钉截铁。

刘婆子瑟缩一瞬,随后又再次挺直了胸膛。

“老爷吩咐了,天亮之前事情须得了了,这天眼看就快要亮了,若是耽搁了,若是老爷怪罪下来,老奴那只得如实禀报了。”

这不只是挑衅,更有威胁。

亏心的人才会虚张声势。

徐大夫人愈发硬气起来,她的眼眸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疯狂。

这疯狂是压抑许久的,来自她多年来在妯娌之间的忍气吞声,来自于她多年来对二房厚此薄彼的嫉妒怨怼。

“我要看新娘子的庚帖。”徐大夫人又重复了一遍。

“大夫人,这可是二老爷吩咐的。”刘婆子也重复了一遍。

“我是徐家的当家夫人,主持中馈的主母,哪里有新娘子进了门、埋了坟,我一个既当主母又当伯母的人还不知道底细的道理?”徐大夫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莫非是,你们二夫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能看看?”

这是妯娌间彻底撕破脸了。

不过没有关系。

如果她所猜想的是真的话。

“大夫人当真要如此?”

刘婆子后退几步,护住身后的红匣子。

徐大夫人一个眼神过去,立即有个小厮猛地扑过来,将刘婆子制住,又有三两个丫鬟直挺挺朝着红匣子冲出来。

院子里乱糟糟的。

两头的奴才们抢成了一团。

不知是谁失了手,红匣子飞了出去。

碎在了地上。

里头的册子散了出来。

这册子粘的并不牢固,纸张散了一地。

徐大夫人立即低头看去。

上边长篇大论地叙述了徐家大少爷三代官途名讳,家中金银、田土、宅舍俱在其中,而女家之述,仅有一页,纸上简短地写上了三行字——

“魏元女。

祖无籍。

恒无定产。”

徐大夫人愣住了。

刘婆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

徐大夫人扭头,猛地朝魏兰蕴扑过去。

她抓住了魏兰蕴的手,胡乱地摩挲。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点茧子也没有。

这双手纤细绵软,是一双从未下过田、插过秧、洗过衣裳、进过庖厨的手。

她只站着,站在这个残缺破败的老宅,就像站在金殿楼阁、庙宇高台。

一张漂亮的脸蛋是上天赐予的,但是圆润到半点茧子都没有的手足不是。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的人家,不会送女儿如猪狗一样去死。

徐大夫人踉跄朝着魏兰蕴走过去,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

可是——

可是这个女孩子是可以说话的。

徐大夫人恍然发现她是可以说话的,没有东西堵住她的口鼻,也没有东西束住她的喉舌,她是可以说话的,她现在是可以说话的,她早就是可以说话的。

她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她真的是非同一般的,她早该在饥寒交迫之际,早该在命在旦夕之时,将她的所有的经历、身份、背景以及她的名字,大声说出来!

她为什么不说?

徐大夫人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

事已至此。

她已经退无可退。

“你是谁家的?”

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魏兰蕴度过它,就已经精疲力尽。

魏兰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上阳魏家第十九代……”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教导过她,话只有说给想听的人听的时候,才算是真正说了出来,话只有在说给有相同利益的人的时候,才算是信而有证的。

荒诞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说荒诞话的人会被当成疯子烧死。

“宣平六年三元魁首、右都御史特进光禄大夫魏邕长孙,文华殿大学士魏伯兴长女,见过徐大夫人。”

多荒诞的话。

真令人难以相信。

徐大夫人愣住了。

握住佛珠的手却不自觉的掰直,绳断了,紫檀珠子掉了一地,四散着,随后渺无踪迹。

徐大夫人毫无知觉,更无暇去管。

徐二夫人身边得脸的妇人是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母亲早死,父亲不喜,打发去别家。

京城上阳魏家确实有这样一个女儿。

似乎……恰养在此地。

徐大夫人突然感到一阵狂喜。

她嘴角咧如血盆,面色却还僵在呆愣之态,喉咙提不上气来,只能发出僵硬的咳咳的笑声。

她这个妯娌!

她这个妯娌竟敢掳了这样一个名门之后,给她的那个腌臜儿子陪葬!

一口涎水呛在了喉咙里,徐大夫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之间,她又感到一股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寒意。

这可是当朝帝师、谏议大夫魏邕的孙女。

徐家的前途可能就要毁在这个疯婆子手里了。

徐大夫人只觉寒毛竖起。

“快!快马传书,命二老爷速归,就说——家里出大事了!”

明月隐树,日出雾露(注1)。

天亮了。

哐当一声。

魏三老爷一脚将正屋的门踢开,门板撞在墙上,裂了老大一条缝。

“你将谁送去配了清水潭徐老二的冥婚?”

如果徐大夫人利益不与阿兰相同的前提下,阿兰说出去那些话,情节大概会这样发展吧——

屋外来了婢女禀告:“外面的那个新娘子不想安然就死,嚷嚷着她是什么京城魏相公家的女儿。”

多荒诞的话。

暖阁里面的妇人都笑了。

徐大夫人也笑了,她盘了盘佛珠,轻描淡写地道:“既如此,就把她的嘴堵上,送她去见见魏家的先祖吧。”

注1:引用自唐·陈子昂《春夜别友人二首·其一》与唐·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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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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