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个武夫家的公子不屑的道。
“说不定这个,也是个‘才女’!”有人跟着嬉笑,“魏邕那儿子,最是沽名钓誉,但凡有个好听点的名声,他家都要占了去,说不定这不仅是个‘才女’,还是个‘美女’!”
公子们笑成一片,有人忽的把话题引到了大郎君身上去。
“琚郎,你买这报,该不会是对这才女并美女起了心思吧!”
“我们琚郎说不定还真有这个心思,想当年琚郎可是爬过魏邕家的墙,只为了看那传说中的魏大娘!后来还给魏邕提着衣领子打了……”
这公子还没说完,十五杯饮子从四楼翻了下去,淋得他头脸俱是,他仰头向上望去,只见裴琚撑着栏杆,含着眸子看着他,眼神冷漠极了。
公子吓得一哆嗦,他腿脚一软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头。
裴琚没有再看他,扭头回去倒在睡榻上面,盖着锦被睡了。
酒楼外魏家的小厮急的摇摆。
“好哥哥,你就告诉了我罢!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人?”小厮拉着小二的手,急急问道。
小二推开他的手,连忙摆手道:“这里面的人可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莫要犯了傻事!”
“我家老爷说了,里边的东西是一定要拿回去的,若是拿不回去,那我……”小厮掏出几锭银子往小二怀里塞去,“你也知道我家大老爷,是陛下跟前办事儿的相公……”
“这我当然知道……”小二把银子塞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小厮的手,“今儿里面那位,就是连你家大老爷,也是惹不起的,你把他们的身份一说,保管你家老爷不会怪你!”
小二压低了声音,在小厮耳边说道。
“今儿在里面那位得陛下亲赐与皇子同序同姓,是宁都王独子、西林军少主、华阳大长公主的儿子……”
“……京都里赫赫有名的小霸王,裴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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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三老爷打翻了茶杯。
“是……他?”
“奴在那酒楼外绕了四五圈,那楼围的跟铁桶一般,守得严密极了,奴重贿那楼中雇工才得了几分消息,书报应当就在那宁都世子手里……”
小厮缩着脑袋,头近乎要埋进了地底,他将小二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复述出来。
“好,我知道了。”魏三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他。
“既然是他,这可怎么办啊?”魏三夫人忧心忡忡。
她虽久居乡下,倒是也听说过这个上揪皇帝胡子,下揍皇帝儿子的小霸王,若是最后一份报纸在他手中的话,这近乎是绝无拿回来的可能了。
魏三老爷碾着胡须,他眼神专注地盯着案几上的格言,久久不曾言语。
“这只是一份报纸而已,况且还是在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霸王手里,这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吧……”
魏三夫人试探地道。
她仍记得裴十一郎于魏宅发生的丑事。
不学无术的小世子将墙上的题下的春池嫣韵,拆拆分分念成了去他娘的,惹得众人哄笑,魏三夫人虽然当时并不在场,但这件事仍是口耳相传到了她的耳中。
虽然魏家人相传并不是因为小世子的无知,而是因为小世子的驾临。
但这并不妨碍世子无知的真实性。
那样字都认不全的人,买了书报也应是包油饼用,怎么可能会仔细看那报纸,还正巧看见魏兰蕴要考科举那么一行小字?
“宁都王与大哥从无交集,就算是碰巧看见这行字了,也是一过眼便忘了的事儿……”魏三夫人观察着魏三老爷的神色,再度犹豫地说道,“实在不行我们派人守在酒楼外边,若是见着书报随着垃圾一齐扔出去,咱们便收来毁了?”
“亦或是我们魏家再登个报纸!就说上一行字是外人刻意造谣,咱们去辟谣!”
魏三夫人咬咬牙,一跺脚便这样决定了。
她舒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这件事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提着裙子往外疾步走。
办事要快,要快。
不能让魏兰蕴回来。
魏三夫人默念着。
魏三老爷却猛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案几。
“老爷?”魏三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你跟徐老二的媳妇可有留下过什么书信?”魏三老爷质问三夫人。
魏三夫人忙摇头:“没有,都是让人递了话去,我们从未写过信。”
“那便好。”魏三老爷清了清嗓子,向外走去,“我现在就去徐家一趟……”
“……若是大姐儿死了,那我便要为我家被徐家掳走殉葬的女儿,讨一个公道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嘉佑二年三月魏老太爷因诗被贬,嘉佑三年十月,戎人南下攻破太康、上阳、泽州三城,兵马直逼京师,三城百姓纷纷西逃,魏家也是如此。
那一年,十三岁的魏叔礼还不是个老爷,他只是一个为了一点草根子跟别人龇牙咧嘴的孩子,也是因为一点草根子被别人打碎了门牙的孩子。
逃难时是一个冬天,魏三老爷倒在湿润的泥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身上是刺骨的冷,胃里却饿得像一团火在烧。
老太爷被贬之前品阶并不低,朝堂上多少人希望他自高台上掉下来。
贬斥俄而失地,逃难的那两年,他们一家近乎任人欺凌。
尔后是大哥带着一家人躲去了偏僻的银湾,一家人在这座无人知晓的小城安顿下来,然后聘了大嫂那样勤奋的妇人,家里这才有些许改善,待到当今陛下拨乱反正,为父亲平反,大哥又科举及第,全家人的生活这又才恢复原样儿。
魏三老爷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了。
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回到那为了一点草根树皮跟别人拼命的生活了。
所以,不能冒险。
一点风险也不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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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二老爷只觉得头疼欲裂。
徐二夫人哭哭啼啼地非要魏家的女儿死,徐大夫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劝和着,小厮一刻钟前告诉他最后一份报纸在华阳公主家的小霸王手里,而门房上前禀报——
魏家三老爷,魏叔礼来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
“都给我闭嘴!”
徐二老爷怒吼着,把萦绕在耳边的哭哭啼啼及阴阳怪气一并喝止住,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两个愚不可及的女人,哀叹了一口气。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徐家开了门,把魏三老爷迎进正堂里来。
徐二老爷乐呵呵地笑着,迎上去握住魏三老爷的手。
“老弟呀,你可算是来了!你家大姐儿在我家玩了几天,非不肯回家去,说与我家云姐玩得极好,要给我当女儿了昵!”
徐二老爷说着,便露出了清水潭的乡音调子。
“对不住!对不住老兄!是我家没教好女儿!”魏三老爷的脸上立刻扬起笑容,他回握徐二老爷的手,痛心疾首地道,“你也知道我家这女儿,我大哥的长女,又是家里老太爷亲自养大的,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谁都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结果在老兄这丢了丑了,真是对不住!”
人精一般的老爷们,在两相对望之后,便一清二楚对方的思量。
两个人几乎是在顷刻间达成了共识。
“这哪里的话!伯兴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女儿,一家人的事,还谈什么两家话!我可稀罕你家大姐儿得紧,你若是再不来接她,我便将人抱走当女儿了!”
徐二老爷故意板着个脸,将魏三老爷往暖阁里边领着。
先前徐二老爷放完狠话,便让人把魏兰蕴从暖阁里面绑了出来,还是原样儿绑法,将她的颈首栓在棺材板子上,奴仆们七手八脚地替她解着绳子,报信儿的小厮一溜烟跑来,奴仆们瞬间慌了神,他们将棺材板子卸了下来,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手脚轻快的率先一步走,翻过暖阁的后窗,后头的紧随而上,嘿哈一声将魏兰蕴就着棺材板子架在暖阁的后窗上,两边一齐使力气,人还没落在地上,门却开了。
徐二老爷和魏三老爷错愕地看着他们。
奶母此时也匆匆把云姐儿带了来。
云姐儿七手八脚地挣扎着,踢翻了小几,茶水撒了一地。
“女孩子嘛,玩闹起来,也没个边际……”徐二老爷讪讪地笑着。
可魏三老爷脸色低沉,并无言语。
徐二老爷心下有些慌乱。
到底是耳听不如亲见,远在他乡的魏三老爷只是知晓自己的侄女被送去配了冥婚,到底和亲自见到侄女被配了冥婚的场面,是不一样的。
家里宝贝着,或许也并非宝贝着养大的女孩子,被当成最低等的人畜,拴着捆着,身上血和泥土混杂交错,已看不出衣物本来的颜色。
徐二老爷都不敢想,自己心爱的云姐儿被这样如猪如狗般对待,他会怎么样。
他只怕要发疯。
哪怕他是一个文官,他也会扛起大刀来,杀光这个暖阁里所有的人,一个不留。
“还不快给姐儿解开!主子们不懂事,你们做下人的不会劝着吗?”徐二老爷厉喝道。
下人们手忙脚乱,东扯一线头,西拽一绳结,越折腾绳子越捆得紧些,徐二老爷急的连都红了,他怒吼道:“拿剪子来!不知道拿剪子来吗?”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奴才找出了剪子,三下两除二剪开了魏兰蕴身上的麻绳。
魏兰蕴悬在窗户上,绳索陡一剪断,她顺着棺板滚落在地上。
没了绳索的遮挡,她脖颈间那道青紫的勒痕尤为骇人。
徐二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
初见这道伤痕时,他是俯瞰魏兰蕴的,在高贵的老爷面前,一个必死的孤女只是蝼蚁,他根本不在意蝼蚁的触脚断了几根。
而再见这道伤痕时,魏兰蕴与他站在了同一块土地上,这是同僚的女儿,未来阁臣家的娘子,这样的伤痕出现在她的身上,简直令徐二老爷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魏三老爷板起了脸来。
徐二老爷的冷汗沾湿了鬓角。
看魏老三的反应,是要翻脸了。
魏兰蕴既然没有死,那这件事说大也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
但闹起来对两家的影响的都不会少。
若是对面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要了,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给家里的女儿闹个不平,至少徐家现在,是不愿意承担这份风险的。
此时此刻,若是不付出点什么,怕是难过这一关了。
徐二老爷叹了一口气,正想请魏三老爷找个僻静的地方详谈,却听魏三老爷怒气冲冲地说——
“大姐儿,你身为姐姐,妹妹不知道轻重,你还不知道吗?竟与妹妹玩这般危险的游戏!真是……”
“太不像话了!”
注1:新酒熟,云液满香篘。溜溜清声归小瓮,温温玉色照瓷瓯。饮兴浩难收。
注2:关于县报的设定参考自展龙《明代邸报出版与社会舆情传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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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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