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吾看着手中一页单薄的黄纸出神，这是她旁敲侧击打听了数日，找到的与她有关的所有记录。
穿越两次，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五年，所有记录只有一面纸不到，不得不承认，她只是妆点他履历的配角。
不甘心地低头，一字一句的又读了一遍，心里有些空，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些什么。
【范阳张华，字茂先，少孤贫，游于山林，有鸟落于前，化为女子，姿颜容体，状若飞仙。自称：“天上神女，愿为妻。”
甘露二年，有凤旋于贾府之上，直至暮时，贾氏得女。神女闻婴啼，曰：“我不可留，”赠仙药，仓促而去，不知所踪。
华服食仙药，三十余年容貌如顾，未尝有疾。
贾氏长女，伴凤生，名南风。永熙元年，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董中珰，张大人走了，娘娘传你过去。”
听见喊声，司吾收好那一页单薄的黄纸，合上手中用来遮掩的书本，把书放回架子上，低头理了理宽大的袖子。
待到心头翻滚的思绪尽数压下，才满脸堆了笑，从书架后面转出来，看向门口站着青衣男子，说道，“有劳左大人通传，我这就过去了。”
两人相视一揖，司吾匆匆出了徽音殿的大门，快步出了院子，直走到西阁楼外，眼看昭阳殿已在眼前，才放慢了脚步。
匆匆一别，再穿过来这里竟是已过去了十六年，古人有云，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加上跃迁的偏差。
在她这里，正正好离开了十六天，可这里已过去了十六年。
都说他容颜如顾，但那药到底没在这里的人身上用过，效用如何很是难讲。
这时空的人，赞男子容貌，总喜浮夸，书中所记更是不乏春秋笔法，没见到真人前，她不敢全信。
提步踏上昭阳殿前的阶梯，忽听有人开口，声音清朗温润，“董中珰。”
司吾一怔，放了衣摆缓缓站定，抬头看向殿前。
一清俊高挑的男子，宽袍大袖立于阶上，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头戴进贤冠的重臣。
此刻这男子垂眼朝她看过来，眸色深沉，气势非常。
脑中还未散去的影像和眼前人重叠，司吾一阵恍惚，须臾，脸上方才露出个笑来，俯身一揖，“张大人。”
“娘娘近日与太后可还和睦？”
听到询问，司吾心下了然，张大人告退后却没离开，是专程在这里等她来问话的。
“如常一般。”
笑着应完，司吾不禁在心中腹诽，两人说话的地方就在殿前，此刻说了什么，不消片刻，就能一字不落传进贾皇后的耳中，这哪是问话，分明是想借机敲打。
“闻娘娘近日身体不适，你嘱咐太医，娘娘身子金贵，用药须慎之又慎，徐徐图之。”
垂下头听着眼前人训话，司吾不禁暗自撇了撇嘴，自己说不动里面那位，还指望她能劝动？
据她这几日暗中观察，里面那位可是真心对你张大人向往已久。而她现在才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奴颜媚主的宦官。
“张大人有心了，娘娘知张大人心意，定然欢喜。”
司吾没应，贾皇后铁了心要弄死杨家，为此都不惜惹恼了你，还能不能劝，你自己心里没数？
抬头看去，却见眼前人蹙了眉，“董中珰慎言，华已快不惑之年，当不得这声欢喜。”
话落已然拂袖下了台阶，从司吾身边路过，袍袖翻飞带起一阵清风，司吾笑着回头开口。
“张大人不用香？”
这个时空的贵人，不论男女都喜擦脂抹粉，上身的衣物也要用椒兰细细熏过，身上仿佛腌入味一般，不论何时何地遇见，身上总带着异香。
以前他虽有个张良十六世孙的名，但总归家贫，被归入寒门，每每赴宴总是青衣素袍，博了个清俊雅致的名，却也因不用香，数次被人讥讽贫贱，如今都这般身份了，怎的也不用香。
“不喜。”
眼前人顿步，冷冷看来，眼中难掩厌恶之色，不待司吾再回话，已经拂袖而去。
司吾站在阶梯上，看着那青衣人影出了朱华门，消失在宫墙之后，才回了头，提步缓缓走上台阶。
“娘娘。”
站在殿外垂首问了安，听到殿内响起低语，殿门被侍女打开。
等着侍女让到一旁，司吾才跨入了殿门。
“他与你说了什么？”
娇媚的女声从内殿传来，司吾寻声转进内殿。
内殿门窗紧闭，放了炭盆还点了香，司吾感觉胸口一闷，忍着恶心上前，看向雕花金漆圆桌边坐着的丰腴女子。
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却眉眼含威，毫无少女的娇俏烂漫。
蔽髻高耸，戴着鹿首金步摇冠并数支金翠小簪，初春时节，只穿了件桃红色裲裆，配了石榴红色缣地瑞兽云气纹锁绣长裙，肩颈和手臂的大片肌肤裸露在外，十分刺眼。
司吾一字不落的把刚才在门口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边说边拿了一旁架子上的朱红色纱衫上前，披在那女子身上。
“最近他本就恼了我，你还去惹他做甚？引得他又忆起那什么神女，他不喜的哪里是香，怕是我吧？”
女子声音尖利，语气不善。司吾的动作越发小心，披了衣服，又快步转身去倒了茶，送到女子手中。
“言行无状，今次的罚先记着，等这次事了再与你清算。”
女子喝了口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磕，青釉的小杯滴溜溜的打了个转，从桌上落下来，掉在厚实的朱红色盘龙纹栽绒地毯上，径直滚到司吾脚边才停下。
司吾身形一顿，没去管那杯子，垂头站定，准备听训。
这是勾引不成，恼羞成怒了？那个人有多不解风情，司吾觉得没人比自己更清楚，偏偏眼前这个比自己还不死心，屡败屡战。
但这两人战归战，这火要是真烧到了她头上，她是不屑与眼前这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计较，但给张大人找点茬泄愤，却是难免的了。
“拿了东西就下去吧！晚上的事，不容有失，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这脑袋也就不用要了。”
娇媚的女声里压了火气，司吾快速应了一声，拿了桌上一卷用丝绢裱了的黄纸卷轴，小心的收入怀中，又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快速退到了殿外。
把杯子递给殿门口的侍女，这杯子落了地，自然是不能再用，可也要认真收了，再由宫中统一处置。
贵人用过碰过的东西，没得贵人发话赏赐，就是烧了毁了，也断然不能流出去，让贱民沾了手。
出了昭阳殿，司吾转往东面，穿过东阁站在门口听了听动静。
听到北边含章殿的方向传来嬉闹之声，才迈步寻声往那处走。
殿前无人，转到殿后，就见一矮胖的玄衣男子正与一群小宦在一处打斗玩耍。
这便是这处时空名义上的最高掌权人，当今皇帝陛下，人称晋惠帝的司马衷了。
“陛下。”
司吾近前叫了一声，那晋惠帝玩性正浓，骑坐在几名小宦肩上，挥舞着手中木剑正正劈向对面一名小宦的头顶，那小宦没避开，生受了这一击，顿时抱头倒地，痛呼出声。
四周的小宦皆往后退开两步，惠帝忽然没了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手上一顿，正待发怒，司吾再次扬声开口。
“陛下，皇后娘娘让我过来，问问陛下可想出宫游猎。”
“朕想！”
惠帝忽地丢掉木剑，挣了小宦抱着他大腿的手就要跳下地来。慌得一众小宦手忙脚乱，好容易扶着他稳稳落了地。
“她真这么问了？她准我出宫玩儿了？”
惠帝的一双小眼瞬间亮了起来，满脸期待的看过来。
司吾笑着点头，用哄孩子的语气温声开口。
“奴还能欺瞒陛下不成，太傅主簿潘岳潘大人的马车已在万春门门口停着了，陛下什么时候想去，与娘娘说一声，尽可去了的。”
惠帝闻言就急急要往外跑，被一众小宦追着到了东阁门下，才又回头看过来问
“我…我…我能去几日，可能带黄耳？”
司吾笑着开口，“奴不知，不过能回来时娘娘必会派车去接陛下，奴还听闻金谷园内有宝驹神马数百，陛下尽可享用，倒不必为了去牵黄耳耽搁了时辰。”
惠帝闻言重重点头，脚步匆忙，带着一群人呼啦啦的跑了。
含章殿前忽然静了下来，只剩地上一动不动躺着的那名小宦。
惠帝不习武，动作迟缓，那一下常人皆可避开，这小宦冲在最前，又不躲开，那便是自己不想躲。
她今日事情还多，不管这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司吾都不打算多管闲事。
出了东阁门往西走，路过昭阳殿后面时，司吾又遇到了惠帝。
看样子是已经禀过了贾皇后，得了准许，此刻正满脸兴奋的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万春门的方向跑。
司吾退到一旁站定行礼，惠帝恍若未见，脚步不停，一路向东，从面前跑过。
等人走远了，司吾才直起身来，朝着与惠帝去处相反的千秋门走去。
千秋门前也停了一辆马车。
司吾近前，车边早有候着的部曲迎了上来，报过身份，看了信物，车帘被掀起，露出里面坐着的一个玄衣青年。
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眉眼细长，看向司吾的眼神里满是暴戾。
“见过楚王殿下。”司吾在车架前躬身行礼。
“诏书呢？”楚王声音不耐。
司吾从怀中取出黄纸卷轴，双手举了，恭敬的递进车厢。
楚王伸手拿过来，直接展开，蹙眉细细的看了起来。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楚王方才收了卷轴，抬目看向司吾。
“烦请董中珰转告贾后，今日子时，待宫内外戒严，即可行事。”
司吾应了，看着楚王叫人过来放了车帘，方退到路旁，目送车架离开。
最后一份诏书已是送出，她的活，到此便算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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