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离安七

“.....不。”

这声音不是来自龙家两兄弟任何一人,却是来自萧淮远怀里。

李贽扶着头,眨眼间就脱离了搂着自己的肩膀,然而虽离开了,那坚实挺阔的触感和干燥清凉的温度仍然深刻地留存在他脑中,一想起便觉得头晕目眩。

他面上淡漠,实则耳朵连着脖子那一线已经烧得赤红,尴尬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羞耻感灌满了他每一个毛孔,使他后悔不已,拼命搜索了一番记忆,还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靠到了萧淮远—

一个纯男性的胸膛上,以那样一个小鸟依人的姿势,在前世简直可以称为奇耻大辱。

可头脑风暴到最后,万般挣扎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在刚睁开眼的那一刻,感受到萧淮远身上的微凉气息,眼角瞥见他岚山一般流畅的、漂亮的脸部曲线,从没有过的情动像电流般传遍了他的全身。

敬而远之。他默念这句话,告诉自己认清事实。

萧淮远年轻,有地位,从筹谋扳倒首辅看,可以窥见他平淡外表下的野心,从他在官场中的圆滑处世,又可以看到他的手腕,谁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难猜又难看透。

保不齐哪天,就忽然发现立场相对,要把他当做阶级敌人一样去斗争了。

李贽心头悲凉,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相信,萧淮远的名声、他养的那一大帮歌姬、大早上去姓杨的家里拜访,种种行径,怎么着也靠不上好人的边,倒叫他想起弄獐宰相那种只追求权力的奸臣。

头顶的太阳不减热度,李贽眼前仍然是花白一片,潮水似的汗从他竖起的衣领护着的那截白脖子上往下流,踉跄着撑不住自己,全靠龙子兴搀着他。

他抓紧龙子兴的手,勉强道:“大元帅,麻烦你了,扶我去冲个水吧。”

“好,好,”龙子兴连声道,感同身受地瞧着李贽的脸,看这难受的,本来精神百倍的小伙子,像个被拔了翎毛的大公鸡,话都说得慢吞吞的。

太叫人生怜了。龙子兴转头就忘了刚才萧乾的话,连那一瞬间被勾起的怀疑也一并扔到犄角旮旯里了。

即使乐原和萧乾认识,那又怎么样呢?

龙子兴心想,乐原这些天的努力谁都看得到,绝对是真心实意地为离安打算,跟萧乾这个挑拨离间的阴险小人一看就不是一派的,倘若是官府派来的间谍,为何要帮离安练兵呢?

他难得这么聪明,回过神,见李贽又快被晒昏,连忙迅捷地倒腾双腿把他送进了屋子里。

萧淮远站在原地没有动,睨了眼两人离去的背影,依然冷静自持,似乎李贽的拒绝对他并无影响。

他安静地坐到桌前,把那两壶酒放在桌上,酒瓶底和石料碰出刺耳的一声响,可以想见里面醇厚的酒液是怎样翻涌,险些冲破软木塞子。

龙子京脸上带着笑意,招呼赵叔上菜,自顾自拿过酒壶:“这是从伙房拿的吗?”

萧淮远眼皮撩也不撩:“我远道而来,怎么也算个客人了,拿两壶酒小元帅也要心疼?”

“啊,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两壶酒算什么,我不仅不心疼,还准备拿出更多诚意,好吃好喝地招待萧兄弟和你那两百侍从。”

他说的是真话,如今离安缺粮,自己人都快吃不饱了,龙子京还是非常大方地给萧淮远的两百人安排了饭食,和他的兵一样待遇,在已经猜到对方身份不良的前提下,可谓是天大的善举了。

萧淮远终于肯拿正眼看他,眼眉微挑:“看来我得替手下人多谢小元帅了。”

“不用不用。”

龙子京无比谦虚,言罢不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向桌上的餐饭,拿起一个焦黄的饼子塞入口里。

“萧兄弟吃啊,为了替你洗尘,我们可是把乐原好不容易打的鹿都端上来了。”

萧淮远闻言打量起那盘色泽鲜亮的红焖鹿肉,确实香味扑鼻,佐料丰富,肉眼可见的鲜嫩。

李贽真是打的一头好鹿。

他没有动筷的意思:“我不吃姜。”

这样。龙子京很遗憾,姜平常两文一斤,现在已经涨到五六文了,能吃得起就不错了。

他夹起一块鹿肉,心满意足地咀嚼了起来。

李贽出来的时候,一盘鹿肉被龙子京消灭了四分之一,他扯起挂在脖子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借着遮挡掩饰性地看了一眼萧淮远,发现他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吃着一块饼,饼子焦黑的边角把他的指尖都染黑了。

“噗。”

李贽实在忍不住漏出一声笑,意识到不好,索性把毛巾直接扑在脸上。

萧淮远冷冷淡淡地侧目,很快又收回去,接着与梆硬的杂粮饼子较劲,那盘鹿肉是一口没动。

等李贽也入了座,龙子兴才急匆匆赶到,一掌拍在李贽肩头,责怪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一点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还指望着你给我练兵呢,你要是因此倒下了,或者留下什么病根,可不是要悔死我?”

说着他也坐下,闻到鹿肉的香气,发出了由衷赞美:“哎呀瞧这香味。”

他先给李贽夹了两块有嚼劲的腿肉,嘱咐他多吃点补补身体,才大块朵颐地享用起来。

李贽身体难受,心头倒是十分轻松,萧淮远就坐在他身旁,人虽然像块冰雕似的不言不语,那股好闻的气味可是十分慷慨,悠悠地在他鼻端摇摆。

他与萧淮远,以后能不能再见都很难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要是不去刻意追寻,往往浅薄,这一刻,他决定暂时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忧虑。

几人都饿了,吃得很专心,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龙子京率先吃完,用手帕拭了嘴,眼眉瞥向萧淮远,似笑非笑:“萧兄弟,你那些侍从胃口好不好?”

李贽手一顿,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嗅到了不详的味道,眼神暗了下去。

萧淮远没听到一样,继续艰难地咀嚼,那块饼被他吃了一半,梗在喉头不上不下。

自从他内调京城,就没吃过这么硬且硌牙的东西。

龙子兴见状,把李贽手里的饼夺过来扔到筐子里:“估计是昨天剩的,乐原你不要吃了。”

“乐原?”

李贽被夺了饼,一点反应也没有,忽然他起身去了屋里,片刻提着茶壶出来,在龙子兴莫名其妙的目光里,状似随意地倒了一杯水,递到了萧淮远面前:“喝点水顺一顺吧。”

龙子兴:“?”

李贽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安然地重新坐下,刚才皱起的眉头无声无息地舒展开了。

眼皮底下被放了一个小巧的水杯,萧淮远眸色微微变深,望了望李贽,觉得有意思的很。

这是干什么,赔罪吗?

李贽递完茶后不再看他,埋头苦吃,吃相不斯文,但也不难看,鹿肉放了辣椒,他的嘴唇红得要滴出血来了,看着很鲜活,很有食欲。

萧淮远想了一想,他向来是很宽容的,何况李贽年纪小,算是晚辈,两相叠加,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这杯茶。

手指沾了饼渣,萧淮远特意弹了弹,刚要伸出去,龙子京开口了:“萧兄弟,你的侍从估计是吃不了饭了。”

萧淮远闭了闭眼,竟然有人能这么聒噪。

李贽蓦然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气,清咳一声,笑望龙子京:“子京,吃了那么多口不口渴,我也给你倒一杯茶?”

说着他就要起身,因为换了一件窄小的上衣,衣裳拉扯间露出手腕上的红痕,那是龙子京攥出的,到现在都没有消。

萧淮远目光不由落在上面,心想,身体倒是娇弱。

“萧兄弟,你敢带两百人进我离安,我佩服,”龙子京并不看李贽,满脸嘲讽,“但你除了勇气之外毫无头脑,竟真的拿我离安当客店,我不得不说一句,莽夫。”

李贽不准备劝了,沉重地坐下来。

萧淮远对着龙子京惹人生厌的脸,也没有生气,只是问了一句:“你给他们的饭食下了毒?”

“怎么会?”龙子京哈哈一笑,“我可不敢杀官兵,只是下了些迷药,让他们好好睡上一觉,等他们睡醒了,我们也该谈完了。”

李贽脸色渐渐黑了,龙子京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那两百人应当是真的被迷晕了,在人家的地盘,人数又不及人家,萧淮远再神通广大,龙子京也不会傻到叫他瞒天过海,肯定是仔细确认过了。

他瞥一眼萧淮远,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知萧淮远突然转头,与他四目相对:“叹什么气?”

李贽惊了一下,拇指摩挲着手心,斟酌道:“我怕有无辜之人受牵连,故而叹气。我第一眼见到大人便吓了一跳,没料到大人消息如此灵通,更没料到您会亲自来,不过事已至此,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来这,是劝降呢?还是其他的?”

李贽心头明白萧淮远一定有后手,故而并不担忧他的人身安全,只担心他太生气做得绝了。

但无论萧淮远有什么后手,他都很担忧龙子京两兄弟的性命,叛军贼首,应当是个大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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