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敛想象过很多次和周惊鸿重逢的画面。
他们可能会在长安街市擦肩而过,然后互相认出彼此,又也许会在江南水乡的某条游船上相遇,两人推杯换盏,谈笑如初。
他从未想到周惊鸿变成一个女郎,风流地躺在玉面小郎君怀中,带着释然而又客气的笑容对他说“杜兄,别来无恙”。
她以前都唤他敛儿,或者杜九,阿九。
他撩起衣摆坐至下首,有好多话想问她,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心中千言万语汇成短短一句问候:“多年不见,惊鸿可好?”
余芙蓉莞尔道:“挺好的,嫁了个百依百顺的夫婿,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四岁了,女儿两岁半。”
“生子不过半年便又令你有孕,他太不顾惜你身体。”不善目光投向给女郎当靠垫的少年,杜敛总感觉年纪不大对得上。
“他是我养在外面解闷的。”余芙蓉拍了拍少年脸蛋,示意他退下,“听闻杜兄膝下也有一子,如今三岁了。”
杜敛轻应一声,余芙蓉笑道:“想必令尊与令堂不会再寻死觅活。”
杜父杜母夫妻伉俪,奈何子嗣缘浅,杜母三十有三初次有孕,生下杜敛后再未遇喜,杜敛乃家中独子,一家三口感情极深。
当初他断袖不愿娶亲生子,为了反抗,与双亲发生数次争执。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日复一日争吵中,两位大人两鬓苍苍,杜母更是险些丢了半条命。
杜敛最终还是妥协了。
可是今天看来,他的妥协好像一个笑话。
杜敛哑声问:“为何不告诉我?”
余芙蓉笑盈盈道:“那日在你城东的别业中饮酒,我原想坦白,告诉你我是女郎,没有尊贵出身,不懂贤良淑德。你我门不当户不对,如果你愿意娶我,我会排除千难万险来嫁你。”
杜敛几近哽咽:“你为何……为何没说?”
“因为你呀!”余芙蓉眉眼弯弯,“那日你对我说你要成亲了,新妇是韦氏女,你请我放心,你与她育一子后,便搬出家门与我比翼齐飞。”
话音刚落,白瓷杯在杜敛脚边炸裂开。
余芙蓉扬手又砸了一个瓷盘,讥诮地扯起嘴角:“杜子由,我虽非高官显赫出身,不及你城南杜氏清贵,亦是父母掌珠,不容你如此羞辱!”
杜敛双唇微颤:“那时父亲瞒着我去韦家下聘,母亲又以绝食相逼,苦苦哀求,我不得已应下婚约。想着只要成全双亲心愿,尽了人子之孝,从此一心对你,也算两全。”
“两全?如何两全?”余芙蓉柳眉倒竖,“和旁人成亲,将我养在外面,便是你的两全?”
杜敛解释道:“我不知你是女郎,若我知晓你为女儿身,早就请爷娘上门提亲,何至于挠破头想劳什子两全法?惊鸿,我当日一时糊涂,实非作践你之意。”
“女郎如何,男郎又如何?”余芙蓉情不自禁冷笑,“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发泄完心中积郁多年的怨怼与不甘,余芙蓉感觉浑身都轻松下来,弯唇道:“还得多谢杜兄叫我认清男子真面目,自此再不敢耽于情爱,反倒让我寻到好多乐趣。”
“惊鸿,你不能这样对我。”杜敛跌跌撞撞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你离开后,我与韦氏婚约搁置,跑去绩溪找过你。”
此话一出,余芙蓉微怔,旋即轻嗤道:“林让尘那厮可从没对我提起过此事,杜兄,扯谎好歹扯像点。”
杜敛眼眶微红:“当年犀子为你揍我,我生了场大病,表面上去庄子上静养,实则昼夜兼程赶往绩溪寻你。我怕犀子拦我,特意拜托母亲替我瞒着所有人。”
“惊鸿,我在绩溪寻了好久,又在梁国公未发际前落脚的村庄挨家挨户拜访。”
“他们说不认识什么周惊鸿,还说那什么林建军在村子里没有交好的什么阿弟,压根就没这么一号人。”
“你说怎么就没有周惊鸿这号人呢?犀子的同乡阿弟周惊鸿,怎么就没有呢?”青年捂着脸,绝望溢出指缝,“你不是犀子的同乡阿弟吗?我怎么在他的家乡找不到你?”
余芙蓉想要安慰少年时心悦过的男人,手悬在空中良久,最终还是慢慢放下来。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余芙蓉喃喃道:“杜兄,我本家姓余,双名芙蓉,周为家母之姓,惊鸿乃我为自己所取诨名。”
“余芙蓉?小菩萨青梅?”杜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竟然是菩萨婢!”
他与林建军少时相交,时常至林家做客,自然知晓梁国公有一生死患难的同袍,姓余名顶天,勋四转,乃正六品骁骑尉。
后来偶然得知这余顶天膝下有一女,名曰芙蓉,乳名菩萨婢,与林建军青梅竹马。
他和苏勉、贺赢多次打趣林建军,问他几时与小菩萨青梅修成正果。
得知小菩萨青梅另嫁他人,他们还撺掇林建军抢亲,惹得他急了眼,拔出刀就要和他们对砍,说他们毁他清誉就算了,连他小侄女的名声也不顾。
却不想,却不想……
难怪惊鸿把小菩萨青梅夸得上天入地,绝无仅有,难怪惊鸿说小菩萨青梅早就心有所属,瞎了眼才会看上林建军。
他怎么就没想到小菩萨青梅便是周惊鸿,他真蠢!
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就是命!
杜敛凄然一笑,长揖到地:“今日冒昧为少年心事,如今心结既解,杜九无憾矣,伏愿娘子此去经年,长乐未央。”
大婚第二天,终于可以和裴静文大大方方腻歪的林建军连房门都不愿出,不想余芙蓉一脚踹开院门,扔了把木刀给他,扬言要和他对砍。
裴静文特意唤林望舒、赵应安和陈嘉颖来看热闹,陈嘉颖懒得动弹,没来。
赵应安来时顺道通知了嵇浪和宋宗霖,五人排排坐屋檐下,边嗑瓜子边看林建军被余芙蓉逼得连连后退。
裴静文叫道:“诶,别打脸!”
宋宗霖吐出瓜子皮,稀奇道:“林兄怎么看起来腿有点打颤?”
剩下三人齐刷刷盯着裴静文,裴静文瞪大眼睛道:“他昨晚打地铺,打地铺!”
当然仅局限于昨晚,而今天已是下午。
赵应安和嵇浪异口同声道:“打地铺?”
“不然呢?”裴静文理直气壮道,“他被灌那么多酒还想睡床,做梦!”
林望舒双手向后撑着地,仰头大笑:“谁家新郎新婚夜睡地下。”
把杜敛揍成猪头那天,余芙蓉就知道她和他再没可能。
只是一直未曾好好道别,情窦初开时的喜欢酸涩难忘,总怀揣着些许遗憾与希冀。
他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虽然掀不起大风浪,更阻止不了她寻欢作乐,偶尔想起还是会隐隐作痛。
今日这根刺拔出,从此心上无伤。
至少他曾至绩溪寻过她,至少他今日没过多纠缠,体面离开,至少证明了她当年的眼光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隐约猜到余芙蓉发难的原因,林建军只抵挡不还手。
到后面余芙蓉累了,扔下木刀阔步离去,林建军挥手驱赶看戏的几人,觍着脸去搂裴静文。
裴静文嫌弃地躲开,林建军不要脸地继续缠上去,终是佳人在怀,如愿以偿。
哄着人一起浴洗,大白天关紧院门,插上门闩,床帐曳地,床架摇晃。云销雨霁,两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是汗,黏糊糊的难受。
双手放在青年胸膛,手腕使力想将身上人推开,哪知他纹丝未动,裴静文微恼道:“不要了。”
青年埋在女郎颈侧,嗓音沙沙的:“这才第一日阿静就受不住,我还有八日婚假,阿静可怎么熬?”
这几日裴静文几乎都在浑噩中度过,当然林建军也未必有多清醒。
婚假一天天过去,他不日就要回衙署按时点卯,理智被**驱赶,他甚至生出与林尔玉一道辞官归隐的念头。
这个念头才起没多久,就被他压制下去。
将来阿兄更名改姓,不再位高权重,想要安稳度日,朝中总要有个人才好。
何况他曾当着陛下的面,在太宗神牌前立下誓言,此生愿为君父手中宝刀,助君父开疆拓土,荡平河朔三镇,再现盛世大魏万国来朝之景。
帝王已有削藩之意,怕是再过不久,烽火狼烟便要在河北大地烧起来。
斜倚凭几的青年卷了本兵书,好半天也没见他翻页,练字耐心耗光的裴静文丢开笔,抱起大肥猫躺他怀中。
两指挠他下巴,裴静文懒声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建军正要回答,桑落的声音隔着雕花木窗传来:“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递了名刺,求见小郎君。”
林建军回道:“不见。”
桑落又道:“他说小郎君若是不肯相见,他便给阿郎递名刺。”
“带他去书房。”竟然敢威胁他,林建军气笑了,摔了兵书往书房行去。
裴允再次提起遂宁城外遭遇山匪劫杀一事,一面观察林建军神色,做最后的确认。
其实也不是确认,有些事一旦察觉出丁点苗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当日他报出身份,那三人不为所动,哪能真是普通山匪?那便只有特意寻仇了。
大婚后,林建军从东宅的濯缨院搬到西宅主院,便连忙吩咐秋英亲卫去京畿田庄接回他养的两只宝贝鹰隼。
他漫不经心逗着鹰隼,语气冷冽道:“那些贼人忒可恶,小郎君一刀宰了他们,着实便宜了他们。若是我,必剁了他们喂狗!”
到底少不经事,裴允被他贼喊捉贼的不要脸行为气到,提前想好的说辞竟是都忘了。
他怔愣半晌,索性开门见山道:“把烟烟姐还我,我与将军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他不过籍籍无名世家子,不比林建军简在帝心,将那事闹出来,陛下必然不满。
何况他又没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为上策。
听闻林建军对妻子用情至深,扣着烟烟姐要么是替妻子出气,要么是感激烟烟姐当初放走他妻子。
他更倾向于后者,否则烟烟姐哪有本事推开孔武有力的大汉为他挡刀。
不管怎么说,林建军对烟烟姐终归不是真上心,用烟烟姐换他吞下此事,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裴允定了定神,重复道:“你把烟烟姐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我只要烟烟姐。”
话至最后,林建军竟然听出几分哽咽,惊讶地分了个眼神给红了眼眶,看起来好不可怜的少年。
他也就只有仗着出身玩弄庶民的本事了,真碰上比他有权势的,不过废物一个。
林建军心中不屑轻嗤,面上却是带着困惑之色,讶然道:“我与小郎君有何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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