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磕头。
轻飘飘的话语钻进耳朵,苏勉蓦地想起他对女郎说的那句“跪下,过来”,此刻落到自己身上,才知是怎样的羞辱与伤害。
他就是个混账。
迟疑片刻,苏勉慢慢转身,哑声问道:“娘子当真可以唤醒她?”
林望舒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谈笑自若道:“可以与否,你只能信我。”
罢了,便当还阿静一次。
苏勉撩起衣摆,对着吊儿郎当倚着凭几的林望舒直挺挺地跪下,腰脊缓缓弯了下去,一次又一次。
林望舒松开高滔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步至青年身前,俯视额头悬在手背上方的青年,心情莫名有些复杂。
倒也是个情种,只可惜他的深情给错了对象。
人啊,哪怕跨越了宇宙,人性依旧能不约而同的相似。
总是渴求于得不到的,将其视若瑰宝,无视唾手可得的,将其弃若敝屣。
磕完三个头,苏勉直起上身,神色平静地仰视立在他身前一尺的女郎,问道:“娘子可以随我去看她了吗?”
林望舒高声呼唤侍女:“来人,更衣。”
毓德坊坐落于洛阳城东北方,敦化坊位于洛阳南市的西南方,两坊相距甚远,何况正值宵禁,几人一路上又要面对斥候盘问,抵达二进小院时已是亥时末刻。
林望舒坐到床榻边缘,掀起女郎紧闭的眼皮,细细观察稍稍涣散的瞳孔,不由轻轻笑了声。
看来她还是爱惜自己,没敢疯到吞服一整片迷药,不过哪怕她再是小心翼翼,今天她也得给她一点教训。
军用迷药是能随便给自己吃的吗?
要不是苏勉找到她,凭她吞服的剂量和她的体质,哪怕不睡个七天七夜,至少也得昏睡两三天。
这孩子,窝窝囊囊的虎,出息。
苏勉紧张道:“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老毛病了。”林望舒猜不出她吞迷药的目的,随口编了个瞎话,“你让她们都出去,独门绝技不外传。”
苏勉不疑有他,挥手命侍女退下,自己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林望舒抬眸看他,“你也滚”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转念一想,让他看见好像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印证女郎的“病”只有她能治,也就随他去了。
卷起女郎的衣袖,林望舒取下悬挂蹀躞带上的荷包,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次性消毒棉签擦拭裴静文的胳膊,随即取出一支解毒剂往前推了推,药剂从针口渗出几滴。
林望舒俯身,针尖对准女郎手臂静脉。
“娘子且慢!”苏勉叫停她的动作,“此乃何物?看着不像要为她针灸。”
“看见里面的液体没,那是能让她醒来的药剂,万两黄金都换不来一支。”青年的怀疑毫不掩饰,林望舒语调生硬道,“要不是看在她和我是旧相识,鬼才给她用,浪费!”
苏勉仍旧狐疑道:“是吗?我不懂医,娘子莫要诓骗我。”
医德被无端质疑,林望舒收起药剂,面无表情道:“既不信我,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抬脚往外走。
跪都跪了,头也磕了,苏勉忙叫住女郎,从善如流认错:“我不过爱妻心切,娘子莫要多心。”
“她是你的妻吗?”林望舒倒回来,不客气地嘲讽,手上动作干净利落,将半支解毒剂注射进女郎的静脉,又从荷包里取了根棉签按在针眼处,“帮她按着。”
苏勉生疏地模仿林望舒的手法,额上竟是渗出细密汗珠,紧张地询问:“这样她就能醒来?”
林望舒随手把剩下的药剂扔进炭盆,伴随一声“滋啦”响声,药剂连着特殊材质制成的外壳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支针管安静地躺在烧红的银丝炭上。
解决完医疗垃圾,林望舒扭头看去,轻佻地打了个响舌,说道:“喏,已经醒了。”
苏勉垂下眼眸,正好对上女郎略带疑惑的目光,欣喜不已道:“阿静,你终于醒了。”
初初醒来,裴静文还有些许迟钝,过了一会儿才轻应一声,胳膊抵着床褥想坐起来,不料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眸中疑惑逐渐变成惊恐。
她也瘫了?不能吧!
苏勉连忙坐到床榻边沿,右手还摁着棉签,只好用左手将人扶起来揽抱怀中,温声细语道:“你将将才醒,身子尚虚,等会儿吃点参粥便好了。”
“我只给她注射一半药剂,所以她还要躺一两天才能恢复,”林望舒纠正青年的错误,“和吃不吃人参粥无关,”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可以松开她胳膊了。”
苏勉皱眉道:“此话何解?”
裴静文这才发现林望舒的存在,声若游丝道:“一半药剂,什么意思?”
林望舒似笑非笑道:“什么意思?给你一个教训的意思。”
裴静文呼吸微滞,倒也不必如此入戏,过了半晌,声音虚浮道:“剩下一半在哪儿?”
林望舒朝炭盆努了努嘴,说道:“烧了。”
“烧了?”
“嗯,烧了。”
“真烧了?”
“真烧了。”
裴静文瞪大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奈何身体无力,只得倚靠苏勉怀中,不敢置信地望着立在炭盆边的女郎。
[不是,亲爱的,你烧了它,我怎么办?]
[宝贝儿,军用迷药你都敢吃,苦果自己受着。]
[姐,姐姐,我错了。]
[叫妈妈都没用。]
[我只是想试下药效,顺便整出苦肉计。]
[哦!]
[亲爱的林望舒同志,可怜的人民群众需要你来拯救。]
[哦!]
[姐姐,他想和我睡,你这样是在纵容他。]
[他倒也没这么禽兽,而且你月经要来了。]
[嗯?]
[行了,高滔还在外面等我,先走了。药效发你了。]
附带说明书投送给她,林望舒不带一丝留恋往外走,尽职尽责扮演好角色:“我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吗?我不以怨报德你们就烧高香吧!”
裴静文哀怨地望着林望舒的背影,险些一口血吐出来。
苏勉心中有气,原想出言讥讽,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她说女郎这是老毛病,只恐日后还会有求于她,且汝南王等在垂花门外,只得忍下怒意。
“娘子今日肯来,苏某感激涕零,不敢奢求其他。”青年放低姿态道,“只是在下才疏学浅,不通医药之理,娘子可否告知在下这两日该如何照顾阿静?”
“她平常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不要贸然大补,其他的倒也没什么需要注意。”林望舒脚步顿住,转身回望颇为卑微的男人,“还有,你别闹她,她需要休息。”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侍女捧着一个托盘屈膝蹲在床榻前,苏勉右手端起长生粥换到左手,左臂横在女郎身前将她圈入怀中,执羹舀起一勺粥,吹凉后送到女郎嘴边。
裴静文乖乖张嘴吃下,哑声道:“你怎么说服她来为我治疗?”
苏勉面不改色地回答:“不过是多使些银钱罢了,阿静只要养好身子就好,无需在意这些小事。”
明白他这是不想说,裴静文不再多问,沉默地吃着粥,一面给还未走远的林望舒隔空投送:[他答应你什么了?]
林望舒:[我要他给我磕三个头。]
裴静文:[他磕了?]
林望舒:[废话,他不磕我能来?]
裴静文:[心情有点复杂。]
林望舒:[爱上了?]
裴静文:[不至于。]
夜间,裴静文艰难地翻身侧睡,借着微弱烛光打量身边人,缓缓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描摹男人冷冽的眉眼。
午后从侍女那儿听到他入宫的消息,她便借口午睡独自待在寝室里,取出藏在香囊里的一颗迷药,用簪子切下四分之一。
除开为了测试药效,更多的是为了逃避男人的求欢。那天白日里的荒唐是试探,也是欲-火焚身的一时冲动。
不可否认,男人毫不迟疑为她挡下黄承业的刀后,纵使她对他无爱意,亦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憎恨。
而今又为了她,舍弃脸面和尊严,卑躬屈膝。
待她离去,两人相忘于江湖,她和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尘归尘,土归土,就这样算了吧。
“睡不着?”苏勉不知何时醒来,声音里满是倦意,“怎么这般看着我?”
裴静文埋进他怀中,嗓音微哑:“这些天你都不来看我。”
苏勉附在她耳畔悄声解释。
裴静文闻言微怔,抬眸凝视他,复又倚靠男人胸膛,呢喃轻语:“阿勉。”
经此一遭,苏勉大有看透人生无常的淡然与随和,下巴抵着乌黑长发,手掌温柔地抚摸女郎的脑袋。
“从前许多事是我不好,明明想宠着你,却因太害怕失去,总做些伤你之事,与心头所想南辕北辙。”
“阿静,我已知错,定一一改过,日后必不再犯。阿静,你且信我一次,我会敬你、爱你,事事以你心意为先,决不食言。”
裴静文嘟囔道:“你拿我当犯人囚着,还让我跪着爬到你身边,又派来那么多老妇羞辱我,你的爱、你的敬我才不敢受。”
“从前是我混账,我都改,我会改。”双臂紧紧缠绕女郎将她禁锢怀中,苏勉语气歉疚地说,“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再也不囚着你。”
裴静文玩味地“哦”了声,狡黠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我想去江南,行不行?”
苏勉踌躇道:“江南山高水远,阿静独自前往,我不大放心。”
裴静文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轻哼道:“这就是你说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苏勉悻悻道:“我不是那意思。”
“好啦!逗你的。”裴静文噗嗤一笑,“我不想去江南,那里又没个故旧,去了好没意思。”
苏勉试探道:“那阿静想去哪里?梓州?”
“安安和芙蓉在梓州,是有点想去,可是……”箍着身体的手臂猛地收紧,裴静文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她故意停顿一下,唉声叹气道:“可是梓州没有阿勉,罢了罢了,我是没那个福气游山玩水了。”
苏勉眉眼带笑道:“来日我得了空,阿静想去哪儿,我便陪阿静去哪儿。”
“阿勉在哪儿,我就去哪儿。”裴静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阿勉,我好困呀!”
苏勉轻轻拍打她肩膀,宠溺道:“你身体还没恢复,快些睡吧。”
深冬的夜漫长而又寒冷,然而这一切影响不到东厢房里的女郎。温暖怀抱隔绝凛冽寒风,体内迷药还没彻底代谢,裴静文睡得格外踏实。
近来两天,裴静文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苏勉顾不上想些有的没的,等到女郎恢复往日活力,搁浅的念头再度出现。
两人纠缠着闹了片刻,裴静文突然一把推开青年,满脸严肃地坐起来,穿上鞋便要往外走。
苏勉攥住女郎手腕,眸子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声音沙哑道:“哪儿去?”
裴静文低头亲吻他额头,咕哝道:“月事好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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