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好时节,长亭古道送别忙,掎裳连襼间,女郎视野逐渐模糊,眼里只看得清一人。
阔别七月再相见,曾经那个神仪明秀的男子面庞削瘦,眼神麻木灰暗。
他一袭青衣,端坐轮椅上,身上蓬勃朝气被寂灭死气所取代,不复往日贵而不矜、又骄又躁模样。
林建军也在看她。
女郎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喜粉黛覆面,不爱云鬓堆叠,素面朝天可见红润气色,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身后,衣裙简素,颈上轻纱随风飘扬,神清骨秀若仙人,好似乘风欲归。
“阿静。”他呢喃轻唤,眉眼里恢复些许生机,笑意渐浓。
裴静文快步走到他身前,手掌颤颤巍巍抚上枯瘦脸颊,声音里带着压抑哭腔:“瘦了好多,你要多吃点,养好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知不知道?”
林建军仰头看着她,打趣道:“阿静素来坚强,怎的这样脆弱?”
“明明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裴静文嘟囔道,“你要学我,一日三餐认真吃,正餐我都要吃一碗半,你怎么着也得吃两碗。”
林建军失笑道:“我尽力。”
“不能尽力,必须得吃两碗饭。”裴静文看向立在青年身后的秋十一,“你帮我监督林三,他午饭、晚饭要是少吃一碗,你就用那漏斗灌进他嘴里。”
秋十一抿唇笑道:“娘子放心,我一定好好监督郎君,郎君若是不肯吃,我便用那漏斗强灌。”
林建军轻啧道:“你少拿鸡毛当令箭。”
裴静文眉梢微挑,用力捏他脸颊,恶声恶气道:“敢嫌弃我的关心,是不是讨打?”
“疼疼疼……”林建军轻声叫唤,“错了错了错了,我哪儿敢嫌弃你,你不嫌弃我,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你怎么知道我嫌弃你?”裴静文扫过两条无力长腿,“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秋十一脸色骤变,不赞成道:“娘子怎能这样……”
“走不走得了你不清楚?”林建军抬手打断他的话,捏住圆润脸颊不放,咬着后槽牙不紧不慢地说,“下一句你是不是想说站着好累,轮椅借你坐坐?”
裴静文哈哈大笑,说道:“等到了凤翔,我也去打把轮椅,以后不想走路了,就让人在后面推着。”
苏勉负手立于马车旁,死死盯着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两人,好像他们自成一世界,任谁都是多余,真是碍眼极了。
他抬脚靠过去,阴沉着脸,眼神晦暗不明。
“乐天,”高显忠笑盈盈挡住来势汹汹的青年,“不过临别一面罢了,乐天勿急。”
苏勉气恼,奈何高显忠乃是自小便陪伴天子身侧的心腹近侍,只得停在原地,竭力忍下心中烦躁。
他耐着性子与身前人客套寒暄,视线时不时瞟向不远处的男女,待看见女郎俯身拥着那人,眉宇间瞬间萦绕着滔天的怒火。
高显忠好奇回头,随即淡笑道:“裴娘子若能叫让尘重拾活下去的念头,也算解了陛下心头之忧,想来乐天曾为让尘昔日好友,亦不愿见他寻短见。”
苏勉数次深呼吸缓了缓情绪,周身戾气稍稍退去,堆出得体笑容道:“这是自然。”
高显忠拍拍他肩膀,宽慰道:“我知乐天待裴娘子情意深重,乐天与娘子来日方长,不差这一时半刻。”
秋十一自觉退开,留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下巴抵着青年肩膀,裴静文微微偏头贴着他耳畔,眷恋地深吸一口气,阔别数月令她安心的气息充斥鼻腔,情不自禁闭上眼。
她低声呢喃道:“有没有想我?林三,我想你了,”不等他回答,语气笃定,“你肯定比我想你还要想我。”
林建军轻轻抚过蓬松发辫,嗓音沙哑:“知道还问?”停顿片刻,垂下眼眸,神色落寞道,“对不起,连累你受委屈,阿静,我好生无用,当初说要护你平安,终究还是食言了。”
“别这样讲,”裴静文摇摇头,“林三,你没有错,我也没错,阿兄阿嫂更没错,不要把别人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
自从阿兄去后,几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阿兄,除了他满目疮痍的心里,好像阿兄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骤然听女郎说起兄嫂,林建军微微怔住,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悲伤道:“阿兄可有话留给我?”
裴静文眼眶微红,哽咽道:“阿兄说,他说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不要为他报仇,他还说他不后悔,不后悔以命换我们活,他说他很高兴他的命比泰山还重。”
林建军仰头望天,两行热泪冲出眼眶簌簌落下,环着匀称身躯的手臂不自觉收紧,终是低头搭在女郎肩上,脆弱道:“我好痛,阿静我好痛,头痛,心痛,骨头痛,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痛……阿静,我真的好痛。”
“我明白,我都明白。”裴静文轻轻拍打他肩背,“林三,生离死别是我们每个人生来就必须修习的必修课。你可以悲伤,可以难过,可以痛苦,但是不要永远沉溺过去。你的人生还长,你要尝试往前走,才是对阿兄阿嫂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裴静文直起上身,抬起胳膊扯松脖子上的轻纱披帛,歪至锁骨处的玉佛颈链和粉色小花一并闯入青年眼中。
不动声色挪开视线,藏在宽大袖中的手猛地紧握成拳,湿漉漉眸中浮现一丝戾气,林建军瞥了眼频频望向这处的那人,杀心四起。
解开青年亲手编织的玉佛颈链,裴静文弯腰戴在他颈上,郑重道:“林三,我把妈妈给我的爱分你一半,地藏王菩萨会度尽你所有苦厄。”
林建军垂眸望着女郎无比珍视的颈链,刹那间冰雪消融,莞尔道:“以后我要是不吃两碗饭,都对不起阿静的难得大方。”
“我什么时候小气过?”裴静文不可思议地敲他额头,“这可是妈妈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你懂不懂有多重要?”
这一幕落在苏勉眼里尤为刺眼,比起刚才两人相拥还要扎眼许多。
哪怕是欢愉到神智不清时,只要他触碰到那个玉佛颈链,女郎便会立即清醒,冷冷地望着他,就好像前一刻的欢喜都是假装。
更别提把颈链相赠这种事,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但是现在,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据说来自她母亲的玉佛颈链,将那她珍而重之的玉佛颈链,亲手戴在那人脖颈上!
苏勉怒意瞬间登顶,不顾高显忠阻拦,大步靠过去,林建军恐他要为难女郎,赶忙将人护在怀中。
苏勉气极反笑,手指着相拥的两人,忍不住地颤抖,话却是对高显忠说的:“这就是郡公所言临别一面?”
高显忠望着苦命鸳鸯,心生怜悯,却也爱莫能助,无奈地叹息,提醒道:“让尘向陛下求来一面,二郎莫要令陛下失望。”
林建军身体僵住,良久,轻应道:“让我最后和她告个别,一句话两句话,耽误不了太久。”
高显忠点点头,出面拉开盛怒的苏勉。
“也许我就要死去,阿静不要悲伤,因为我会回来寻你。”林建军俯首,凑到她耳畔低声细语,“阿静,请你原谅我此刻懦弱,原谅我等会儿的言不由衷。”
裴静文慢慢抬头,凝视他许久,好像明白了什么,环住他脖颈将青年脑袋压了下来,烙下轻轻一吻。
她离开他怀抱,一步一步走向苏勉。
林建军看着她,看着她去到苏勉身前,看着她被苏勉拥入怀中,看着苏勉挑衅的目光。
“有你护着她也好,”他神情恍惚,嘴角缓缓上扬,“她是极好的人,别辜负她。”
苏勉骄矜颔首,眉目含笑,拥着女郎上了马车,脸色顷刻沉下来。
浩荡队伍渐行渐远,林建军握住玉佛,阖眼藏住所有情绪,呢喃轻叹:“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将人抵在角落,苏勉恨恨道:“我碰一下你都像要杀人,他却可以贴身佩戴。”
“你还弯腰抱他,关心他吃不吃饭,甚至主动亲吻他……”青年捏着女郎后颈,用力按向他,几乎与她脸贴着脸,“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你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隔几天,就问一遍这种明知故问的蠢问题。”仿佛耳朵听起茧子,裴静文极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她不耐烦道:“玉佛原石来自我共和国玉矿,由我共和国匠人精心雕琢而成,完完全全属于我,我想送谁就送谁,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苏勉目眦欲裂,抓起打鼾的大肥猫和昏昏欲睡的小彩狸丢给车夫,一把扯裂轻薄春衫,“我是你男人,你将贴身之物送情郎,你说我管不着?”
“别搞错了,我和他拜过天地尊长,你才是那见不得光的情郎。按照魏朝规矩,你还得叫他一声哥哥。”裴静文迎着骇人目光,忽地笑出声,“正好我也有点想,你敢来我就敢叫,就怕有些人不敢听。”
苏勉勃然大怒,骂道:“荡-妇!”
裴静文口吻嘲弄道:“我好歹是被逼的,不像你,早在私下里就和朋友之妻纠缠,论起淫-靡荒乱我甘拜下风。”
苏勉呼吸一紧,瞬间收了怒意,松开她,眼神闪躲,急忙解释道:“那次赢儿做东邀我饮酒,我醉后被侍女扶去歇息,哪知寝室燃了依兰香,那侍女半推半就……醒后发现侍女竟是宝安县主,奈何木已成舟,再无挽回余地。”
裴静文鄙夷地看着他,说道:“我以为你敢作敢当,没想到你居然把责任推给县主。”
“那次真是赢儿和县主联手下套。”苏勉无奈扶额,“你不能把他们视为寻常夫妻,他们更像拜过天地的狐朋狗友,常为对方寻觅枕边人。”
贺赢和李宝珠的荒唐,裴静文心里有数,何况那日亲耳听见,他的话未必有假。
她仍是复杂地打量他,嫌弃道:“难道普通侍女就能随便……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一点都不懂得洁身自好,好脏,”她紧紧抱住自己,面露惊恐,“你别给我过了什么病!”
苏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了所有力气。
夜里,他躺在驿站客房小榻上,听着不远处床榻上传来的轻浅呼吸,女郎的鄙夷与不屑像幽灵一样纠缠他,搅扰他不得安眠。
翌日,特意绕路入了城,苏勉命人寻来郎中,当着裴静文的面为他检查身体,得到一句“郎君身体安康”后,赶忙看向面色淡淡的女郎。
裴静文轻描淡写“哦”了声,两手一摊,淡淡道:“身体安康不代表你不脏。”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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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第 1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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