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盖月华,萤火微光冲破重重迷雾,指引迷失方向的青年。
他在漆黑山谷中发足狂奔,一颗颗枯株朽木被甩在身后。
终于,他跑出迷雾。
女郎眉眼含笑站在漫天流萤中,缓缓向他伸出手,前一刻还漆黑的天瞬间大亮,万道霞光劈开云雾,照亮绝壁之巅。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女郎走去,才展开双臂将女郎搂入怀中,一把锋利匕首突然刺入心脏。
他松开女郎,受伤地倒退两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要杀我?”
明明正在做恶毒的事,女郎的语气却温柔似水,双手抵在他被鲜血染红的胸膛上,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容,两只手腕同时发力向前一推。
“去死吧——”
他就像断线风筝极速坠下万丈深渊,一道道柔和霞光突然变成凌厉罡风,剐得他皮骨皆烂,血肉模糊。
苏勉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橙红色床幔映入眼帘。
哪有什么绝壁和千刀万剐,他右手虎口抵着额头遮住半边脸,拇指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急促呼吸带动胸膛剧烈起伏。
裴静文被吵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两条胳膊自紧实窄腰两侧穿过,拥抱心神未定的青年,自然而然地俯首枕上宽阔后背,声音还迷迷糊糊的。
“怎么了?做噩梦了?”
好半晌,苏勉轻轻握住纤细手腕,粗粝指腹不停地摩挲凸起的腕骨,仍是一言不发。
碧色纱窗外夜色正浓,床头灯烛化成一滩红腊,飘摇欲灭,裴静文闭上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离天亮还早,快睡吧。”
她欲抽手离去,男人忽加重力道,她疑惑地“嗯”了声,便听见男人沙哑声音。
“阿静,我梦到你要杀我。”卢煜的那席话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心中盘旋,他确实差一点就死在女郎手上。
裴静文默默翻了个白眼,声音却是充满倦意地说:“你不是说这事儿过去了吗?”
苏勉挺直上身,裴静文顺势松开他。
他转过身,双手扶着女郎削瘦的肩膀,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疲倦容颜。
“你同我说句实话,陈娘子便那般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不顾惜我们的孩儿?你是不是从没想过生下这个孩子,你是不是故意用孩儿离间我与卢煜,好为陈娘子报仇?”
听了他的话,裴静文起初先是一愣,眉心皱成一团,困惑地歪了歪脑袋,惺忪睡眼流露出几许不明其意的茫然。
随后,她琥珀色瞳孔里忽然烧了一团火,呼吸声逐渐变重,脸色涨红,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扬手给了身前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把我当什么了?”裴静文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得青年偏了半边身子,她自己也气喘吁吁地仰靠床头。
“我要是真想杀他,直接一刀捅死他不是更干脆利落,反正有你收拾烂摊子,也配我用昭昭的命和他换?”
苏勉目光呆滞地怔了瞬,女郎这话里所蕴含的信任和视他为依靠的理所当然,叫他心头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
是了,她连他都敢捅,还怕卢煜不成?
假如她真杀了卢煜,难道他舍得把她交出去?最终还不是替她担起来,一力扛下所有罪责。
而且,她唤孩儿昭昭!
女郎黯然地垂下眼眸,喃喃低语:“我就是一时气不过,仗着昭昭……早知他如此心狠手辣,我当时不该的。”
她身体一点点往下滑钻进轻薄锦被,面朝里侧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鸦羽般的眼睫打在下眼睑,眉宇间萦绕着凄哀孤冷。
苏勉俯身拥着女郎,歉疚地赔罪:“我不该疑你,阿静,是我不好。”
裴静文有气无力地说:“苏勉,如果没有陈嘉颖,我现在可能沦为权贵的玩物,可是我再感激她,也不会亲疏不分。”
苏勉小心翼翼道:“我错了,阿静,我不该说那些话。”
裴静文低声道:“你出去睡,我想一个人静静。”
“别赶我走,”环着女郎的手臂逐渐加重力道,苏勉言辞卑微地乞求,“昭昭没了,我想陪着你,阿静,让我留下来陪你。”
裴静文淡淡道:“你去榻上睡。”
拗不过裴静文,苏勉只得从柜子里抱了床薄被,缩在一人宽的小榻上孤枕难眠,天亮时方才阖眼睡去。
翌日辰时,女黄冠前来为裴静文针灸,恰好撞上穿戴整齐离开寝室的苏勉,一番客套寒暄后,她惊疑不定地坐至床边月牙凳上。
女黄冠不再淡淡的,神色颇为复杂,本着医者仁心,好半晌憋出一句话:“夫人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裴静文疑惑地歪了歪头,悟出她话里的意思后,哭笑不得道:“他倒也没那么禽兽。”
今日情况比昨日要好,裴静文随便寻了个理由打发侍女。
她有些发怵地看向拈着银针的女黄冠,压低声音问道:“今天还要施针?”
女黄冠掀起眼皮看她,平静道:“夫人喝了那药,早该排出的经血凝滞于身体内,夫人要是受得住痛,也可以不施针。”
回忆起昨天生不如死的感觉,裴静文连忙说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手法娴熟地将银针捻入女郎身体穴位,女黄冠环抱双臂道:“近来只有一个老妪找贫道买那药,贫道认得那老妪,她是崔夫人的奶娘。”
裴静文紧张道:“你会不会揭穿我?”
女黄冠意味深长道:“昨夜他挑了推你那人的手筋,身涉此事的一开始没开口,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裴静文说道:“谢谢你。”
“不必,”女黄冠直白道,“私下里给贫道五两银子就好。”
裴静文眨了眨眼,这和她印象里济世救民的道士形象怎么不太一样?
女黄冠面不改色道:“贫道要养家糊口。”
裴静文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明日离去对吗?届时我会让他付你百两诊金。”
诊金十五两银子,女黄冠原想两头赚个二十两就够了,不想直接翻五倍。
她嘴角微微上扬,却是狐疑道:“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夫人能做郎君的主?”
裴静文说道:“我就是他的主。”
女黄冠正收银针,听到这话抬头打量一本正经的女郎,摇了摇头道:“贫道不爱笑。”
“前提是我不想着逃跑,”裴静文颓丧地补充一句,“银钱上的小事他无所谓。”
女黄冠正色道:“贫道不过一游方散修,力量微薄,惹不起凤翔都知兵马使,不会帮夫人逃跑。”
裴静文羞赧道:“我没那个意思。”
女黄冠定定地看着她,说道:“你有。”
裴静文沉默半晌,承认道:“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点。”
女黄冠收起银针包揣进袖中,行至寝室门边又倒回来,低声道:“贫道观娘子眉宇间充满对自由的渴望,正是我道所需人才,娘子可有兴趣入我道门?”
这话好耳熟,裴静文压下心中惊异,面不改色问道:“入你道门能帮我逃出去?”
女黄冠说道:“入我道门便是姐妹,姐妹之间自当鼎力相助。”
裴静文有点心动,说道:“我入。”
女黄冠打量着她,提醒道:“倘若娘子叛我道门,贫道会将娘子画像递交官府。”
裴静文惊讶道:“官府还管这事儿?”
女黄冠自报家门:“在下平等道李扶危。”
平等道?莲花夫人孟意创立的那个平等道?林三亲手灭了的那个平等道?在魏廷里挂了反贼名号的那个平等道?
裴静文脸色变化纷呈,这道派不仅危险,还和林三有仇,要是搞连坐,她也是平等道的仇家。
李扶危半眯着眼,说道:“看来娘子听说过我道。”
“仔细想想,我还是不大信道。”裴静文拒绝道,“先生的身份我一定守口如瓶。”
李扶危转身朝外走,淡淡道:“贫道既敢自报家门,便算准娘子不敢往外说。”
“小产”后不能见风,裴静文不好亲自送李扶危离去,以为“昭昭”祈福的名义,让苏勉付她和老郎中每人一百两诊金。
还有那夜留在寝室打下手的侍女,也赏了二十两银子,其余侍女或多或少都有赏赐。
苏勉没有起疑,依她散了两三百两出去。
经血第八天流净,裴静文受够了坐“小月子”,顶着乱糟糟头发,撒泼打滚地闹着要沐浴更衣。
侍女不敢为她准备热水,她也明白她们的难处,直接当着苏勉的面舀了瓢凉水,哗啦一下往自己身上淋。
苏勉来不及阻止,又惊又气,连忙让人准备热水,等女郎沐浴完毕,赶忙取过帕子为她绞干头发。
他阴沉着脸,力道却是无比温柔。
好不容易绞干及腰长发,苏勉轻轻敲了下女郎额头,呵斥道:“真是好得很,月子里就敢一瓢凉水往自己身上浇,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总算如愿以偿,裴静文不和他争辩,抱着裴娇娇和苏刚刚躺在廊下摇椅上,感受傍晚凉爽夜风。
苏勉负手而立,将好挡在风口,裴静文斜眼看他,手臂一展拿起团扇慢条斯理扇风。
“非要气死我?”苏勉夺过团扇,“你平素格外爱惜自己身体,怎么眼下便不知道爱惜了?”
裴静文委屈道:“我已经好了。”
苏勉耐心地和她讲道理:“医书上说女子小产后至少坐满半月,最好坐满一月,这才第八天,哪里那么快就好了?”
除了不许洗头洗澡,这些天寝室里不准放冰鉴,饮食中不能有冰饮凉菜,就连垂花门也不准她出去,最好一天都闷在寝室里。
比从前被囚禁的日子还要难过,裴静文一度后悔走了这一步,全靠卢煜手筋被挑断这件喜事支撑她。
卢煜没死实在可惜,不过不要紧。
接下来苏氏和卢氏怕是要狗咬狗,最好把苏勉的精力都分去,方便她出“月子”后逃跑。
出了凉水淋身这事儿,苏勉不敢再阻拦裴静文沐浴,吩咐侍女在女郎沐浴时,往盥洗室里摆上几个炭盆。
看在可以洗头洗澡的份上,裴静文咬咬牙忍了。
又这样捱了三四天,卢夫人派来照顾未出世孙儿的十二仆妇抵达凤翔节度使幕府。
原想将她们全部送回长安,转念一想女郎身边到底得有几个稳妥的老人伺候,苏勉稍稍犹豫,留下六个仆妇,其余的休整妥当后再返回京师长安。
与她们同日抵达凤翔的,还有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赵应安、余芙蓉和宋宗霖。
入城后,赵应安随便选了一家距离幕府不远不近的寻常客舍,正好在星网投送范围内,以东川节度使陆乾今岁初遣人为他们准备的新身份入住客舍。
脑海中突然传来响动,坐秋千上慢悠悠晃荡的裴静文一个激灵,险些摔到地上。
她连忙查看星网,是赵应安。
【骑马赶路,腿被磨得痛死。】
【感动呜呜呜。】
【别呜呜呜,有计划没?】
【有多少人?】
【我、蓉蓉、宋宗霖。】
【原本想着跑了就行,现在我要学林三死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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