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郊,乐游原。
裴静文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鬼迷心窍,答应林建军中秋东郊踏秋之行。
难道就因为那天他看上去那么卑微,那么像一只即将被兄姐抛弃在长安城中的可怜狗狗?
以至于此刻,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同秋棠依等人坐树下帐篷里,羡慕地望着骑马驰骋原野的一干人。
“吁——”林建军身穿一袭单枝莲花纹黑衣纵马而来,跳下马阔步走进帐中,拿起桌上米酒一饮而尽。
秋棠依呵斥道:“又吃酒,忘记上次的教训不成?当心你阿兄再罚你跪三天。”
林建军满不在意笑笑:“新酿的酒没经二姐手,不妨事,”来到裴静文身边,“骑马去?”
裴静文早就坐不住,听他这么一说立马站起来,神色很快黯淡下去,垂头丧气道:“我不会骑马。”
“有我在,怕什么?”林建军隔衣抓住她手腕,“走走走,快点!”
“慢点慢点,”裴静文被他拽着走,腿有点倒腾不过来,“腿比你短,步子没你大。”
林建军放慢速度等她跟上,侧眸看她,嘴角情不自禁上扬。怕弄疼她,握住她手腕的手减轻力道,不肯彻底松开。
上次上马不成功事件,在裴静文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她正为等会儿上马忧心,没发觉林建军的小心思。
林建军的坐骑比上次那匹母马要大一圈,腱子肉极其发达,鬃毛黑顺柔亮,龇着牙咧着嘴,一看就不好惹。
“你的坐骑好像脾气不太好,万一我等会儿上马的时候踢到它,它一脚下来我会不会就没命了?”还没靠近马,裴静文就开始打退堂鼓,“要不我还是不学了?”
“哈哈哈哈……”林建军被她逗笑,“不会,你放心,我保你这次上马比上次轻松。”
“真的假的?”
“真的,”林建军不舍地松开女郎手腕,拍拍青驹肩膀,以手势引导它前蹄跪地。
裴静文赶紧抬腿跨过马背,等她两只脚都放进马镫,青驹听从林建军指令直起前蹄。
林建军牵起缰绳在前面走,突然转身,得意扬眉道:“怎样?”
裴静文扶着马鞍前沿,不愿他得意,只勉强道:“一般般。”
帐篷里,嗑瓜子的周素清看见这一幕,轻嘶一声调侃道:“小郎君一向爱重青驹,国公都不给骑,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杨管事抱着长夜安玩,抬头瞅一眼后,纳罕道:“确实难得。”
秋棠依托腮:“是挺难得,”忽地灵光一现,和回过神来的周素清、杨管事六眼相对,“莫不是……”
三人齐齐抬头望去,青年时不时转身倒着走和女郎说话。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从青年满面春风来看,他没有一点被强迫的不情愿,显然乐意之至。
秋棠依脑海中甚至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怕不是这小子求着小娘子上马的吧?
不知青年说了什么,女郎抬手作势要打,青年一丝犹豫都没有,停下脚步,肩膀生生捱下女郎两拳。
被打后青年也没丢开缰绳,依旧笑嘻嘻地牵着马朝前走。
周素清瓜子都忘了嗑,轻啧道:“我看夫人不用给小郎君费心相看了。”
杨管事沉默半晌,呐呐道:“可是……可是裴先生不是小郎君故交遗孀,传出去会不会影响小郎君名声?”
周素清眼睛发亮:“什么?还有这回事!”
从杨管事那儿弄明白裴静文身份,周素清轻叹道:“确实不好。”
夺朋友托付遗孀,为世人不齿。
“哪里就不好了?”昏昏欲睡的余芙蓉突然睁开眼睛,“高宗皇帝聘父妾为妻,玄宗夺儿妇,今上纳先帝昭容为贤妃,帝王都行聚麀之诮,娶朋友遗孀算什么?”
周素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呵斥道:“小祖宗,青天白日说这个,被人听去如何?再有,长夜安在这儿,你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字词?”
“那么多诗人写得,我说不得?”余芙蓉嘟囔,“长夜安还小,哪里听得懂这些。”
“倒是这么个理,又不是胡编乱造,说一下也无妨。”杨管事劝住还要骂女儿的周素清,“这些年也没见朝廷管过这些事。”
余芙蓉逗了会儿长夜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算了,去猎只兔子给我的长夜安。”
她踩着马镫翻上马背,接过梁国公府护院递来的弓箭背在身上,攥住缰绳的瞬间,眼神顷刻锐利似刀——就像多年前一样。
“驾!”她大喝一声,两腿夹紧马腹,飞驰而去。
长夜安拍着手掌咧嘴笑道:“娘娘,兔兔,娘娘抓兔兔。”
“死闺女,被国公和她耶耶惯得没边。”周素清没好气地骂一声,收放自如道,“夫人怎么看?小郎君和静娘……”
秋棠依思忖良久,杨管事说得不无道理,余芙蓉说得也有道理。
她不禁感叹当初青年为何给女郎弄这样一个尴尬身份,但凡不是朋友妻,妥妥皆大欢喜。
“先看看吧,”想到嵇浪和赵应安之间的事,秋棠依扶额,“万一只有犀子一头热,裴先生没那心思,都不好说。”
傍晚时分,艳丽晚霞染红半边天,林建军牵着马,和裴静文有说有笑回帐篷。
林尔玉和余顶天早带着四个孩子回到帐篷,赵应安与嵇浪也回帐许久。
扫了眼笑得不值钱的林建军,林尔玉无奈道:“都回来了,走吧。”
城中待久了枯燥,趁中秋休沐三天,林尔玉带一家人出城踏秋游玩,晚间宿在位于东郊的明月别庄。
明月别庄是林尔玉天启十年从一位告老还乡的侍郎手中购入的私宅,内有山石流水,曲径通幽,不似城中宅邸富丽堂皇,别有一番自然意境。
骑了半天马,裴静文懒懒地趴在桌案上,只等着侍女上菜完毕,赶紧吃完回房睡觉。
突然,一双细腻白皙的手捧着白陶大碗出现在她视线中。
秋棠依笑盈盈道:“生辰怎能不吃长寿面?可怜见的小娘子,若不嫌我冒昧,就吃了我这碗长寿面吧。”
裴静文一个激灵坐直,迷茫地望向身着双枝莲花纹黑衣的林建军。
“不用看了,就是将军告诉我们的。”赵应安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方盒递给她,“生辰快乐!”
周素清笑着将一坨由红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你叫老余一声大哥,叫我一声嫂子,你就是我和老余的妹子。”
“我们没旁的东西好送,前两天和菩萨婢赶出一双云头锦履,别成日里学人穿男儿家的衣裳,也该多穿穿女儿家的裙子。”
余芙蓉扭过头哼哼道:“原想与你以姐妹互称,谁料想你唤耶耶大哥,平白让我落了一辈。”
裴静文被她逗笑,笑着笑着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嵇浪轻手轻脚放下被红纸包裹的长木盒,忐忑道:“这是我送先生的生辰贺礼,先生看后千万莫恼。”
谁家送生辰礼送主杀伐的暗器,他真搞不懂三哥脑袋里想些什么,送臂钏、簪钗、胭脂不好吗?
秋棠依接过林尔玉递来的两个木盒,笑道:“左边这个是我和尔玉送给你的生辰礼,右边这个是舒娘送你的,她今夜当值,特让我转交给你。”
裴静文张了张嘴,什么感激的话在此刻都显得渺小,好半晌,她哽咽着说:“望舒的礼物肯定是长命锁。”
“快趁热把长寿面吃了,”秋棠依为她擦去眼泪,“犀子和的面,我煮的汤。”
“他还会和面?”吃着长寿面的裴静文稀奇地看林建军一眼,“不像。”
秋棠依抿嘴笑说:“从前他和他阿兄相依为命,什么都会做,”想起林建军的心思,忍不住试探她,“也不知将来哪个小娘子能嫁给他。”
裴静文执箸地手微顿:“那必然是很好的小娘子。”
“确实。”秋棠依同情地瞥了眼时不时望向裴静文的林建军。
有希望,但不多,前路漫漫。
抱着礼物回到房间,裴静文挨个拆礼物。
赵应安送她一盒“颜如玉”的面脂,面脂细腻,带着淡淡清香,很好闻。
合上铜盖,裴静文歪头盯着“颜如玉”三字,当初她是不是拜托谁打听这家铺子来着?
算了,记不清了,没拆礼物重要。
周素清和余芙蓉送她的是一双杏色云头锦履,随便搭条襦裙都能配出来,属于百搭款。
嵇浪送她的礼物有点沉,怀着好奇心打开,裴静文目瞪口呆。
居然是铜袖箭!盒中还摆着五支铜箭和两条固定袖箭的皮腕带。
二话不说将铜袖箭绑手臂上,裴静文踏出屋子朝庭院一放。铜箭咻的一声射出,钉入树干中后嗡嗡作响,杀伤力可见一斑。
“厉害!”裴静文费劲拔出铜箭,抚摸着孔洞称赞一声,返回房中继续拆礼物。
林尔玉夫妻送她一对玉手镯,林望舒则如当日所说,送她一个长命锁。
“裴老师,”林耀夏突然探出半边身子,把裴静文吓了个激灵,“裴老师。”
裴静文稀奇道:“你怎么不同耶耶阿娘睡觉去?”
林耀夏跑进来抱住裴静文的胳膊,将人往外拖:“裴老师,我也有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裴静文好奇地跟着她走,不想一路来到别庄出入的侧门。
侧门旁,林光华、瑛歌和枫歌都在,他们看到裴静文到来,吃力地拉开半扇厚重木门。
门洞大开,还不等裴静文明白他们用意,四个小孩猛地推她一把。
踉跄几步勉强站稳身体,裴静文回头欲训斥,四个小孩忙不迭关上厚重木门。
林耀夏挥手:“裴老师,收礼物要开心。”
瑛歌嘻嘻直笑:“先生要开心!”
“开心!”
裴静文头痛地扶额,身后传来马蹄声。
“林建军!”裴静文没好气地回头,能指使四个小孩的,别庄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就知道是你。”
林建军眉眼带笑伸出手,激将道:“敢不敢收我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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