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文选出一盏半开莲花河灯,林建军提笔蘸墨,两人姓名跃然于同一片花瓣,笔锋不似往日锋利,多了些缱绻柔情。
将毛笔放回摊上,林建军单手托着莲花河灯,牵着女郎穿过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
裴静文问道:“陪我放河灯,耽误了巡逻不要紧?”
林建军笑道:“只一会儿,不妨事。”
许是甲胄碰撞声响令人惧怕,少年们纷纷让出一条路,两人畅行无阻来到河边。
林建军依依不舍松开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轻一吹。
淡粉莲花河灯中央升起橙黄烛光,两人半蹲岸边放下莲花灯。
夜风拂来,河灯摇摇晃晃,连带着烛火欲灭未灭,坚强地随水漂流,越来越远。
裴静文笑问:“会飘到城外吗?”
林建军回答:“飘出坊就会被专人捞起。”
“然后呢?”
“付之一炬。”
“啊?”裴静文轻叹,“好可惜。”
林建军洒脱道:“河灯入水那刻心意就已注定,化作飞灰亦不会更改。”
他轻挠她掌心,温声叮嘱道:“我还要巡逻,你好好跟着阿兄阿嫂不要乱跑,”思忖片刻,解下腰间匕首递到她面前,“拿着防身。”
“我不敢杀人,拿着也是浪费。”裴静文把匕首推还给他,笑望他身后,“有他们在,我不会陷入险境。”
堤岸上,梁国公麾下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亲卫昂首而立,一丝不苟地守护来自梁国公府和将军宅的人们。
随行亲卫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粗略估计有二三十人,加上数十个护院和侍女,林建军便也放下心来,将匕首插回腰间。
“是这个理。”他转回头,微微躬身平视她眼睛,笑嘻嘻凑上右脸。
裴静文装作不知他意图:“沾灰了?”
林建军不满轻唤:“阿静。”
圆月银霜洒满水面,三千河灯随风摇曳,荡起圈圈涟漪。
裴静文亲吻他脸颊,蜻蜓点水风过无痕,周遭携手共放河灯的少男少女甚至都没发现两人亲密举动。
裴静文笑着退开,认真道:“林三,你比他们都俊。”
林建军下巴微扬,神气十足:“我知道!”
河岸对面,茶肆二楼雅间雕花木窗半开,两位衣着华贵的女娘将他们所有互动尽收眼底。
紫衣少女打量案几对面的娇俏少女,不想她神色如常,好奇问:“你不气?”
高瑕月没回答,默不作声望着得偿所愿后翻坐上马背,眉开眼笑地与心上人挥手告别的男人。
过了很久,她无所谓道:“有何好气?阿姐也太小瞧我。”
高禾纳罕不已:“放下了?”
高瑕月横抱起斜倚墙壁的琵琶,漫不经心拨弄丝弦。
魏人最引以为傲的《晋王破阵乐》她信手拈来,慷慨激昂,气势雄浑,声声伴有金戈争鸣之意。
“他们廿四就要定亲。”高瑕月语气淡淡,听不出真实情绪,“长安城中俊俏郎君何其多,我又何必强求心里没我的人。”
高禾惊讶调侃:“你几时这般豁达?简直不像我认识的月儿。”
四指压住丝弦,乐音停歇,高瑕月气鼓鼓噘着嘴,装出的不在意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嗔骂道:“我堂堂江阳县主,那么多小郎君折服于我石榴裙下,才不会为一个心中没我的郎君哭天喊地!”
“苏四就在旁边雅间,”她侧眸吩咐贴身侍女,“去告诉他,半个时辰内本县主和阿姐要吃到酥心斋的单笼金乳酥。”
侍女方掀起雅间珠帘,隔壁雅间前便传来随行护卫的应答声:“谨遵郎君吩咐,小人这就去买。”
“再叮嘱他一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为本县主办事。”高瑕月叫住侍女,“他不乐意去,自有旁人为本县主效劳。”
话音刚落,朱衣少年便至珠帘前作揖:“方才是沁考虑不周,沁这就前往东市,为两位县主带回单笼金乳酥。”
高禾托腮笑问:“你救过他的命?”
高瑕月眉梢微挑,高傲自负却又不令人厌烦:“当然没有!”
和继承宁王妃温婉相貌的高禾不同,高瑕月完美继承宁王爱妾程孺人的明丽容颜。
她肌肤似白玉,脸如鹅蛋,两弯细眉不画而黑,点漆凤眸中充满倔强,嘴角邪性挑起,活脱脱明艳张扬的娇纵少女。
世人对美丽之人总是诸多包容,自然也诸多向往。
偏偏那么多向往之人,没有林二郎。
想到他拒绝妹妹的理由,高禾惋惜道:“奈何你们初遇时他即将加冠,而你不过幼学之年。”
高瑕月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琵琶丝弦,再次望向河对岸。
青年的心上人与一位直打哈欠的女娘有说有笑挽臂同行,时不时转头跟怀抱幼儿的妇人搭话,又或是疾走几步追上前面的梁国公及秋夫人。
“阿姐真信他那些婉拒之言?”高瑕月轻哼一声,“他就是眼高于顶,偏生还真让他寻到中意之人!”
自己情场失意固然揪心,但林建军情场顺遂更是让她如鲠在喉。
高瑕月放下琵琶,拉起满脸茫然的高禾朝雅间外走:“阿姐,我们交朋友去。”
“和谁?”
“裴先生。”
“不吃单笼金乳酥了?”
“寻不到我们是他无用。”
酥心斋位于东市放生池附近,平日放生池便人山人海,解禁后更是人潮汹涌,池面荡起数不尽的河灯。
“林御医不选盏河灯?”沈洵转头望向上司。
林望舒随性倚靠石栏,大拇指扣在刀鞘口漫不经心向上一提,腰刀出鞘半寸又被她压回鞘中。
来回几次,她懒懒开口:“你帮我选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洵抿唇微笑,“林御医等稍等片刻,属下去去就回。”
他走向街对面贩卖河灯的小摊,连带幽幽药香一并离开。
厚重裘衣压在身上,衬得少年本就不甚宽阔的肩背愈加单薄,惹人怜爱。
林望舒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视线挪向小摊后面屋檐下悬挂的三个灯笼,每个灯笼上分别有一个隶书大字——酥心斋。
随着思绪飘远,三个大字在她眼中逐渐变得模糊。
沈洵十七岁从太医署的考核中脱颖而出,未及弱冠便入奉药局为主药,至今已有两年。
少年得志,自然向往更高的位置。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父母早亡又失去老师庇护的孤儿要往上爬,何其之难。
“让开,让开!”哒哒马蹄声惊碎放生池边的和乐融融,也将林望舒飘远的思绪拉回。
三四个护卫模样的青年策马开道,时不时挥鞭抽向挡路行人。在他们之后,一位红衣小郎君纵马而来。
嫌贩卖河灯的小摊碍事,小郎君一脚踢翻本就不甚牢靠的木摊,桌上河灯散落一地。
沈洵扑上前接住一盏粉白荷花灯,恰巧挡住小郎君去路。小郎君一脚踢在沈洵后腰泄愤,从他身上跨过径直走进酥心斋。
跟随小郎君的护卫掏出两串钱,一串丢给摊贩,一串丢至沈洵身前,挥手呵斥人群散去。
林望舒面无表情穿过人群,沈洵抱着完好无损的荷花灯龇牙咧嘴坐起来,忍痛笑着递上河灯:“林御医可喜欢这盏河灯?”
林望舒俯视笑得小心翼翼的少年,兴味盎然。
她一把攥住提着糕点从她身侧走过的小郎君,目光冰冷道:“内城走马便算了,踢了人不知道赔罪?”
苏沁甩了甩手臂欲挣脱她的手,不想没能挣开,冲随行护卫喊道:“你们是死人不成?”
护卫猛然回神,手执马鞭朝林望舒来。
林望舒扭住少年手腕,抬脚用力踢他腘窝,迫使他不得不单膝跪地,随后抽刀出鞘握在手中,喝道:“站住!”
她气势惊人,手中横刀乃制式军刀,官差方可佩戴,护卫一时不敢上前。
苏沁艰难扭头,恨恨地自报家门:“吾乃宋国公幼子苏沁,尔岂敢伤吾?”
林望舒嘲讽道:“听你这语气,我还以为宋国公亲临。”
围观群众大笑不止。
沈洵抱着河灯爬起来,垂眸道:“为属下惹上宋国公府不值得,放开他吧。”
林望舒斜睨他一眼,竖着刀身轻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脸颊。出身尊贵的少年几时受过这种羞辱,面如冠玉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她只当没瞧见,冷声道:“向他赔罪,向被你踢翻摊子的老人家赔罪,向被你手下抽打过的所有人赔罪。若是不赔罪,我立即送你去见官,自有魏律定你的罪!”
女郎得知他身份后还不依不饶,苏沁忐忑问道:“敢问尊驾是谁?”
“林望舒。”
“林望舒?”这名字有些耳熟,苏沁脑海中飞速运转,脸色逐渐发白,“你就是奉药局唯一的女御医,梁国公之妹,林二哥之姐!”
要死了,林二哥和兄长交好。
倘若她回去跟林二哥说起此事,林二哥来告知兄长,荆条不抽他五六十下,只怕这事没完。
他唇瓣开始哆嗦:“我这就赔礼道歉,还请阿姐莫要……莫要……林二哥,林二哥那边……”
“此事与我阿弟有何相干?”林望舒眼皮微垂,“我只要你赔罪。”
“是,是。”苏沁不复方才张狂,“阿姐先松开我,我这就赔罪。”
林望舒依言松开他,收刀回鞘。
苏沁揉着膝盖爬起来,先冲沈洵作揖,又温声细语向老人家赔罪,最后面向围观人群长揖到地。
苏沁小心询问:“可以了吗?”
林望舒冷声道:“这话你该问他们。”
平头老百姓惹不起宋国公府,得到一句道歉一个作揖已然满足,忙摆手称无妨。那一串钱足够买下被踢翻在地的所有河灯,摊主亦不再多纠缠。
苏沁便看向依偎林望舒身边的沈洵,耐着性子道:“苏某家中有上好良药,小郎君留下住址,苏某晚些时候吩咐仆役送药上门。”
“小郎君客气了,沈某不缺药。”沈洵将河灯送至林望舒眼前,“林御医,我们放河灯去。”
林望舒接过河灯大步离开,沈洵跟在她身后扶着腰慢走,时不时闷哼一声,好似痛苦不已。
听到声音的林望舒回头,嫌恶地看了眼苏沁。
从护卫手里接过新买的单笼金乳酥,苏沁的脸依旧黑着。
他那一脚没用多少力,就算他是细皮嫩肉的面首,也不至于如此孱弱。
故意装可怜给谁看!
嗯?故意装可怜。
苏沁垂眸望着隐隐作痛的膝盖,心中已有算计,一瘸一拐朝坐骑走去。
几位当事人离开,酥心斋前恢复其乐融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临街茶肆三楼雅间,身着玄色襕袍的男子漫不经心抚过怀中昏昏欲睡的狸花猫,视线追随隐入人海的英气女娘。
良久,他温声道:“景娘可愿陪我放一盏河灯?”
虽是询问之言,语气里却满含不可拒绝之意。
珠光宝气的女人微微颔首,任由侍女为她带上帷帽遮住绝世容光,柔顺道:“但凭夫君做主。”
男子便笑道:“郡公,寻一盏莲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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