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春,百花争妍。
长安城里的时髦女郎以漂亮鲜花为饰装点发髻,俊秀郎君们也以帽上簪花为潮流。
簪不起名贵花种的贫寒之家,也会折一朵路边野花戴在头上。
放眼望去,街上无一人不簪花。
裴静文身穿月白圆领袍,幞头从左到右绑了一条由桃花、梨花、迎春花、小春兰以及风信子串成的花串,雪青色斜挎布包开口处也挂着一串紫滕花做装饰。
和其他只戴了一两朵大花的人比起来,可谓是独领风骚。
恭怀太子的孝期还没过,身为官吏的林望舒不好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耳边只簪了一朵淡粉桃花。
她不仅要当力工,拎着从东市各家店铺买来的下酒菜,还要当摄影师,帮备受瞩目的裴静文拍照。
裴静文忽然顿住,跑回林望舒面前。
就当林望舒以为她终于可以结束兼职摄影师的工作时,裴静文从她手里拿过一袋油纸包好的酱鸭,问道:“手上提点东西好像更自然,你觉得呢?”
林望舒有气无力道:“我觉得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千万不要想起我。”
“不要说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裴静文笑嘻嘻挽上她胳膊,“咱俩天下第一好,没有人比咱俩更好了。”
“这话你对安安说过,对芙蓉说过,对虎妞和瑛歌也说过。”林望舒甩开她胳膊,“快去前面摆姿势,我可不想被人说是断袖。”
裴静文忙不迭往前跑了几步,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拎着酱鸭自然地转身回眸,双唇微启,好像后面真有人在呼唤她。
“好了!”林望舒把大大小小几十张照片全部隔空投送给她,“我饿了。”
“你也要照吗?”裴静文忙着看图,没听清她的话,“我拍照技术不错的,你有福了。”
“我说我饿了!”
“那我们快点回去。”过了会儿,裴静文问,“你真不照吗?”
“照个屁,我要饿死了。”
她晌午时分回府,碰到上完课打算找她喝酒的裴静文,想着喝酒肯定要吃东西,只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
裴静文说想吃东市孙大娘家的酱鸭和酥心斋的点心,等她换件衣服,两人一起出去买。
东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没想到这厮单是换衣服就用了半个小时,梳头发又用了半个小时,足足折腾一个多小时才出门。
给她拍照倒还好,主要是来回两趟路走下来,东市再不远,她胃里的几块点心也被消化干净,此刻饥肠辘辘,恨不得马上打开酱鸭啃两口。
“从这翻过去走几步就是我的青竹居,不绕路从门口进了。”林望舒领着裴静文来到一堵围墙前,扎了个马步,“你先踩着我上去。”
裴静文估计了一下墙高,干脆地踩上林望舒大腿,手臂向上发力,艰难地往上爬,肚子被墙体硌得生疼。
她气喘吁吁地趴围墙上,朝下面的林望舒伸出手,说道:“拉你上来。”
“不用。”
林望舒把酱鸭和点心塞她手里,慢慢后退几步,随后一个猛冲起跳扒住围墙,两腿蹬了两下墙面,轻轻松松爬上高墙。
从裴静文手里接过下酒菜,林望舒身姿轻盈地跃下高墙,稳稳落地。
“宝贝儿,需要我接着你么?”
“去去去!”
裴静文重复刚才上墙的过程,在感觉肚子就要被磨穿前,终于安全落地。
裴静文揉着肚子说:“看得出来,你爬墙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望舒把下酒菜递给她:“我去嫂嫂那儿拿两碟点心,你先过去。”
秋棠依本来为林望舒安排了一个靠近主院的院子,她嫌那里离兄嫂太近,怕被管教,自己选了青竹居。
一路走来,裴静文一个侍女都没看见,青竹居的偏僻程度可想而知。
余光瞥见裴静文的身影,青黛忙放下针线迎上前,接过她手中东西,引着人往正屋后面的小竹屋去。
“酒早就烫好了,只等娘子和先生回来。”
“谢谢青黛,你真好。”
“先生又客气了。”
“不是客气,你本身就很好。”
林望舒提着一篮子点心回到青竹居,一半给青黛,一半摆酒桌上。
“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喝酒?”林望舒喝完一碗温热米酒,发出满足的喟叹。
裴静文浅尝一口,说道:“昨天你走后,林三又来找我,跟我道歉。其实我也想和他道歉,但是我抹不开脸,对着他说不出口。”
“说不出来就写呗!”
“那哪儿行?当面道歉才有诚意。”
“这和你找我喝酒有什么关系?”
“酒壮怂人胆。”
“所以我陪你折腾这半天,就是为了给你壮胆?”
“嘿嘿嘿,咱俩天下第一好!”
“我说呢!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头发梳了拆拆了梳,还顶那么一串花,原来是女为悦己者容。”
“也为了照片。”
“嗯,我信了。亏我以为你想和我谈心,早知如此,不如差人去买,白费我走那些冤枉路。”
“平常我都是自己出门买,习惯了。”
彼时,长安崇仁坊吴三娘酒肆,三楼雅间。
“为了陪女郎,你可是好久没找我们喝酒了。”苏勉撩起袍摆往位上一坐,“说吧,什么事?”
杜敛斜倚凭几,饮尽杯中杏花酒,懒声嘲笑道:“他连赢儿都叫上了,还能为了什么?”
“你们说话是真不好听。”贺赢打圆场,结果自己反而笑起来,“好了好了,都给我个面子,一人少说他哈哈……”
林建军面不改色道:“我们相识多年,叙旧需要理由?”
贺赢笃定道:“你绝对和裴娘子闹别扭了。”
“没有,”林建军矢口否认,“我和她情比金坚。”
杜敛意有所指道:“确实情比金坚。”
贺赢默契地接话:“你如何得知我未过门的妻亲手为我编了条红绳手链?”
话音落下,除了林建军,剩下三人皆放声大笑。
苏勉拍桌笑问:“错字没?赢儿错字没?”
“没错字,一字不差!”杜敛忙说道,“都是某人原话。”
贺赢得意道:“看来我记性还是很好的!”
“非也非也,”杜敛像老学究一样摇头,“不是你记性好,是那句话的主人讲过太多次。”
林建军继续否认道:“真不是我,我一位好友最近遇上烦心事,请我出谋划策。我想不出,便来问你们。”
三人互相对视,心照不宣地笑了。
林建军说道:“我那好友和与他定亲的女郎起了争执,”又赶忙解释,“虽然我也定亲了,但那人真不是我。”
“为何起争执?”苏勉点了点头,仿佛真信他所言。
“女郎似乎不看好与我好友的亲事,心中早做好离去的准备。”林建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贺赢极有眼色地为他斟满。
他接着说:“好友为此生了气,几天没理女郎。后来他去找女郎,原想心平气和同女郎说清楚。”
“奈何他气性大,非要一句句和女郎顶,顶得女郎动了怒,说出后悔定亲的气话。”
说完,林建军默默饮了两杯酒。
贺赢冲苏勉挤眉弄眼,苏勉回他一个你别急的眼神,问道:“你好友听了那话是何反应?”
林建军说道:“他气急拽住女郎,捏疼她手腕。以前他如此弄疼女郎后,向她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结果我听了那话一着……”
杜敛和贺赢异口同声地“哦”了声。
“不是,是他听了那话着急,他着急之下又弄疼女郎。”林建军慌忙改口,“女郎这下真怒了,似要与他恩断义绝。”
苏勉示意另外两人别起哄,从善如流地再问:“你好友有没有给女郎赔不是?”
“事发后,他一直不敢面对女郎。第六日,也就是昨日才给女郎赔罪。”林建军把昨天去见裴静文的经过略去不该讲的,大致说了一遍。
杜敛调侃道:“你好友手还挺巧。”
“确实。”贺赢扶着桌子险些笑岔气。
“这不是重点。”林建军摆手道,“你们说她是否会原谅我好友?”
苏勉摊手道:“我不擅长情爱之事,敛儿以为如何?”
杜敛手指弯曲轻敲桌面,略微思索片刻,问道:“你那位好友往日对女郎如何?”
林建军说道:“做小伏低,百依百顺。”
贺赢追问:“如何做小伏低,又如何百依百顺?”
“内帏私事,怕是不好细讲。”林建军迟疑片刻,随后掷地有声道,“但是我敢对天起誓,我对她极好,除了弄疼她手腕两次,再没做对不起她之事。”
苏勉明知故问:“不是你好友吗?”
林建军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真怕她不原谅我。”
杜敛轻叹道:“非她不可?”
林建军坚定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就再去赔个罪,别空手去,拿些裴娘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杜敛认真给出建议。
林建军想到昨夜他造完一大捆红绳编制出来的玉佛颈链,又问:“倘若她还是不原谅,我又该如何?”
“蠢死了。”贺赢嫌弃地骂了句,“裴娘子不是没原谅你,她只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她原谅我了?”
“听你说到裴娘子添三支烛,我便知她已原谅你。”
“真的假的?”
“你信我,官场上我不如你们,这事儿上你们未必如我。”
林建军踉跄起身,激动道:“我回去了,等会儿记我账上。”
雅间珠帘停止晃动,许久没说话的苏勉叹气道:“为一女郎如此喧哗,犀子变了。”
杜敛笑道:“功名利禄,如花美眷,男子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贺赢不认同道:“我没你们贪心,我只要如花美眷。”
苏勉不客气地嘲讽道:“没有你父兄的功名利禄,何来你的如花美眷?”
“这话就过分了,”贺赢卷起袖子,“来来来,今天小爷用实力证明……”
苏勉侧身躲开贺赢的拳头,攥住他手腕收着力一扭,将人按至矮几上,漫不经心道:“看来犀子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再自称爷试试?”
杜敛拍了拍手掌,缓缓吐出两个字。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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