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衣袖中掏出一块赭黄细绢扔至小榻上,王先礼胸有成竹道:“能回长安这一条,足够公主心动。”
高晗展开细绢漫不经心扫了眼,随即猛地坐起来,捧着细绢的手轻微颤抖。
耶耶亲笔御书,她若于生时入长安、洛阳,驸马都尉王先礼可持此谕,秉承天意鸩杀她,无罪。
耶耶竟然给王先礼留下这么一道密旨,耶耶竟然将她的命交到一个臣子手上!
“耶、耶耶何时下的这旨?”喉咙里好像卡了一团东西,高晗嗓音沙哑。
王先礼笑答:“元嘉四十年,同大郎的满月礼一道送来。”
高晗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又问:“你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公主活着比死了有用。”王先礼唇角挂着淡淡的讥讽,“你们高家就像有祖传疯病癫症,家学渊源,叔嫂、公媳、父妾、姑侄,乃至兄……”
“住口!”高晗厉声打断他的话,“都滚出去,滚得远远的,胆敢靠近此屋三丈,杖毙!”
所有姣好少年和侍女连滚带爬退出屋子,生怕走慢了听见更多不该听的话。
高晗敛衽正坐,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
王先礼轻嗤道:“起初我不明白先帝下这道密旨的原因,直到天启元年五月,我在公主的妆奁夹层中发现两首缱绻缠绵的诗。”
“那两首诗,啧啧……”男人十指相扣悬于半空,上身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一首笔力遒劲挺拔,写尽风流折花意;一首字迹清……”
“别说了……”高晗打断他的话,胸膛不停起伏,“别说了!”
王先礼掀起眼皮看她,坚定地说完:“一首字迹清秀娟丽,道尽娇羞女儿情。”
高晗一下子就垮了,双手撑着小榻,浑身散发着丑事被揭穿的绝望。
王先礼平静地注视着名义上的妻子,轻描淡写问道:“敢问公主需要我说出那两首诗出自谁人之手吗?”
“不要说了。”高晗以手覆面,痛苦从指缝中泄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在鲜红蔻丹衬托下显得格外讽刺,“相思子离不开我,我要带她一起回长安。”
王先礼想都不想直接拒绝:“大郎已在长安为质,难道还要我女儿也为质?公主离开成德的日子,若若会照顾好永安县主。”
涉及女儿,高晗挺直了背,弯唇轻笑:“我不答应,你敢抢吗?”
“既然担了虚名,总要拿点好处。”王先礼似笑非笑,“公主府武库里的甲胄甲绳尽断,**凡胎没了甲胄护身,公主的八百亲卫能有多少战力?”
高晗怒拍榻上矮几,咬牙道:“王先礼!你这是造反!”
“臣不敢。”王先礼起身整理坐皱衣袍,冲小榻上怒目而视的女郎拱手,“臣这就回去以驸马之名为公主上表请归,臣告退。”
听着珠帘摇摆碰撞的清脆响声,高晗心中涌出一股烦闷之情,挥袖一扫,矮几上的酒壶与瓷碟全部落到地上,琼浆玉露与瓜果点心混合,满地狼藉。
一个姣好少年跪在珠帘前,颤声道:“禀公主,驸马带走了永安县主。”
高晗攥着赭黄细绢赤脚下榻,曳地衣裙拂过地毯上的酒水点心,向烛台飘去。
细绢一点点化为灰烬,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浮现出一个朝思暮想的脸庞,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王先礼那空有一张儒生脸的武夫不敢与大魏撕破脸,他还要借长安天子的势降服成德内部大小军头。
回长安,阿兄会给她做主。
对,回长安,她的阿兄会给她做主。
数日后,成德节度使王先礼的表奏文书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
文书上说淮阳长公主闻胞兄行恶逆之事,痛彻心扉,几度晕厥,长公主深明法度,不敢请求赦免胞兄,只求得归长安,见胞兄最后一面,全兄妹之情。
究竟是与胞兄叙兄妹之情,还是与不可说之人,长安朝臣咀嚼着这四个字,品出耐人寻味之意。
天汉朝的诸侯王与姊妹、南北朝时期的礼乐崩坏以及有魏两百多年来的各桩奇闻,无一不表明天家明面上尊贵无双,背地里烂污之事多如牛毛。
但有一点,背地里的事终究只在背地里,污蔑君王可是抄家灭族之祸。
当今天子皇权在握,太后荣养于仙居殿中不问政事,长安城内再无辖制天子之人。
不管淮阳长公主回京是否掀起新的风浪,公主不入长安才是上策。
然而,反对公主归京者不能、也不敢将那件事摆在明面上讲,只能从元嘉帝当年那道圣旨寻找依据,阻止淮阳长公主归长安。
天启帝不恼,派出翰林院中的学士与坚守派进行引经据典的唇枪舌战。
入了翰林院的新科状元崔歇和探花萧渊不负天子所托,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以手足情深压倒坚守派,准许淮阳长公主归京的敕旨名正言顺发往成德镇州。
“所以那天你和苏勉打哑谜,其实是在说这件事?”还有四天就是八月十七,两人的大婚之日,裴静文最近都宿在位于安邑坊的新城郡夫人宅。
林建军不耐独守空房,死皮赖脸跟了来。
无奈余芙蓉拿着鸡毛当令箭,他连主院都进不去,只好趁裴静文饭后散步消食,与她独处片刻。
林建军亦步亦趋跟在裴静文身后,故意装傻道:“哪件事?”
裴静文驻足转身,直白道:“你们都知道皇帝和公主之间的事。”
林建军摆手道:“可不敢胡言乱……”话没说完,他自己便笑了,“隐约猜到了。”
裴静文歪着脑袋看他,不客气道:“这样看来,你尊敬的陛下品德好像不太行。”
林建军负手而立,轻佻道:“私德于王侯将相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则有,无则罢。”
“倒也是。”裴静文背着手往前走,“挺令我吃惊的,印象里温文尔雅的天子竟然喜欢搞禁忌之恋。”
林建军嗤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王贤妃是先帝嫔御?”
“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裴静文感慨地摇了摇头,话锋一转,“明天陆娘子携夫郎登门拜访,你打算怎么面对被你暗杀未遂的阿荒?”
林建军无所谓道:“正常面对。”
“阿荒要参加我们的婚礼,”裴静文停下脚步,凑到他跟前,“你不怕他认出我?”
林建军轻捏女郎脸颊,狂傲道:“他算什么东西,我还怕他不成?”
陆娘子是东川节度使陆节帅幼子的次女,在陆家新一代女郎中行六,人称陆六娘子。
陆六娘子作为女眷,自有秋棠依接待,林尔玉公务繁忙,招待裴允的任务当仁不让落到林建军身上。
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裴允眉眼间的阴鸷戾气消失不见,他还有两年才弱冠,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命人收下裴允代陆节帅送来的东川土产,林建军挪开视线,垂眸望着杯中酒。
如果阿静在这儿,定要感叹世间不公。
铸下大错的裴允出身名门,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被他牵连的可怜人却要在苦海中用尽全力挣扎,不得解脱。
“不才去岁游历天下,未能得见将军凯旋献俘,实乃此生之憾。”裴允热切地看向斜倚凭几的林建军,“将军可否为我讲讲奇袭犁羌右王之事?”
单腿支起用膝盖托着手腕,林建军两指夹着银杯轻晃,懒声道:“我不会说书,裴小郎君若真想知,应当去问茶肆说书的。”
裴允笑盈盈道:“说书人未曾上过战场,胡乱编来只为碎银几两,当不得真。”
“听个趣儿罢了,真真假假有何要紧?”林建军浅尝杯中美酒,“陆翁身体可好?”
裴允如实回答:“岳祖父身体康健,每顿能吃两大碗饭,我们动身离开前一天,岳祖父还同我上山打猎。”
林建军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将来若得空闲,我必至梓州拜访陆翁。”
裴允哂笑道:“岳祖父也惦记着梁国公和将军,还有梁国公的一双儿女。岳祖父时常笑言定要与林氏结两姓之好,总想邀小郎君与小娘子去梓州小住。”
“承蒙陆翁厚爱。”林建军莞尔道,“只是两个孩子还小,离不开父母,恐怕要辜负陆翁美意了。”
裴允崇敬林建军,此番回京父亲又为他安排了左金吾卫的差事,有心相交,怎奈后者不咸不淡,只在涉及陆节帅的话题多说几句。
想是年龄相差七岁的缘故,说不到一处,出身摆在那儿,裴允也不想自讨没趣。
到后面两人一杯一杯喝着酒,梁国公府前厅陷入诡异的安静。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林尔玉阔步行来,林建军颔首问好:“阿兄。”
裴允就着跪坐姿势作揖道:“小侄拜见梁国公。”
林尔玉笑道:“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你又成了陆翁孙女婿,叫梁国公多见外,就依着陆侄女唤我一声世伯吧。”
有了林尔玉加入,正厅霎时热闹起来,他一句接着一句问裴允陆节帅的情况、问他此番回京后的打算。
得知裴允准备入金吾卫熬资历,而且正是左金吾卫,林尔玉转头嘱咐林建军好生照顾裴允。
那事是林建军瞒着林尔玉干的,就连陈嘉颖的来历,他也略去裴允编了一套说辞。
此刻他不好多说什么,干巴巴地点头。
林建军忽然理解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禁在心里暗骂裴允这厮好运道,祖坟冒了青烟,那样情况下居然能死里逃生。
逃生就算了,十一他们但凡给这小子脸上来一刀,破了相,陆翁定不会贸然许配陆六娘子。
林尔玉关心道:“听说你在遂宁城外遇山匪劫杀,这是怎么回事?”
裴允恨声道:“想是那几个山匪瞧出小侄世家出身,妒富愧贫,欲杀小侄图个痛快。他们人多势众,若非同行女郎为小侄挡下致命一刀,小侄恐怕早已骨枯黄土。”
林尔玉关切道:“那位女郎如今可安好?”
裴允叹道:“小侄找岳祖父借兵马将方圆百里的匪寨翻了个遍,只寻到带血软甲,未曾寻到女郎踪迹,怕是凶多吉少。”
他停顿片刻,悲伤道:“小侄为女郎在梓州立了衣冠冢,过些时日再请大兴善寺的僧人为她做场法事,助她早登极乐。”
“那女子可怜……”想起他家小弟妹北上也曾遇到山匪,林尔玉怒骂,“那群孽畜。”
林建军面不改色自斟自饮,反正他从小被阿兄骂到大,不差这一声“孽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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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 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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