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已过,始终没有人去官府认领走失的孩子,陵昀就这样在齐瑜家中住下。
齐瑜对陵昀有所猜测,却未曾与人提起,而齐夫人一贯心大,只当多了一个儿子,学堂休沐结束,便将陵昀和齐瑜一并送去了学堂。
桃源镇不大,流言不久便传遍了全镇,说是齐家那没爹的孩子,多了个哑巴弟弟。
齐瑜自小便听惯了闲言碎语,每日气定神闲地牵着陵昀上学下学。
陵昀对一切都感新奇,月余便可识文断字。
此后,书里丰富的人间轶事便成了陵昀的黄金屋,视周边指指点点的目光与学生们低声的八卦议论如无物。
几个爱嚼舌根的见此觉得无甚乐趣,一日放课后,将齐瑜和陵昀堵在了巷子口。
“齐少爷每日走的那么急,是急着把这见不得人的小哑巴藏回家里吗?”
恶语伤人六月寒,陵昀第一次在齐瑜的脸上瞧见冷漠而厌弃的神色。
“沈林,你有时间在此处闲话,向来是认为先生布置的作业太过清闲,明日我便去禀明先生,要他给你多多关照。”
齐瑜略带讥讽地开口,略微上前半步,将陵昀挡在身后。
沈林最是厌烦功课,偏偏齐瑜又是书院先生心中的模范学生,一时气急,上前一步就抓住了齐瑜的领子。
齐小公子最善辩,手上功夫确实一点没有,有些认命地偏过头去闭上了眼,却感觉领子一松,听到了沈林的呼痛声。
微微睁开眼,只见陵昀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侧,紧紧扣住沈林方的手腕。
抓的那样紧,沈林的手指尖都微微发紫。
齐瑜急忙抚上陵昀的胳膊:“快松开。”
陵昀闻言松了手,沈林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旁的跟着沈林凑热闹的几位忙上前将沈林扶起,沈林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离开前狠狠甩下一句:“小哑巴,咱们走着瞧。”
齐瑜看着沈林离开的背影,轻叹一口气,抓住陵昀的手道:“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般能耐。”
陵昀不明白齐瑜的纠结来自何处,伸手抚上齐瑜的眉间。
齐瑜难得严肃,将陵昀抚在自己眉间的手一并抓住:“夫子今日讲学,怀璧其罪,你可听进去了?”
陵昀偏过眼神,不看齐瑜。
“前日拿了我的志怪轶事去看,现在却听不明白。”
齐瑜像是气极,不欲多说,松开手转身向巷口走去,袖口却被轻轻拽住,齐瑜回过身,只见陵昀学着齐夫人的样子,抓着齐瑜的手,用手指在自己眉心点了一下。
一时间齐瑜万般的心思都散了,只觉得心中妥帖。
“今后若非危及性命,不可在旁人面前使你那些古怪法子。”
陵昀点点头,齐瑜却觉不够,伸出一根小指:“拉钩。”
陵昀学着齐瑜的样子伸出一根小指,瞬间被齐瑜勾住。
“回家。”
陵昀眼见着许下的约定形成一根红线,缠在自己与齐瑜的小指上。
许下的誓言连接因果,年轻的山神尚不明白,此刻只因哄好了倔强的少年郎,脚步都轻快起来。
齐瑜阻了陵昀,自是有旁的办法对付沈林一行。
隔日,将沈林的言行梨花带雨一般,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先生,沈林便得了每日放学留堂洒扫的差事,抱怨尚来不及,没了旁的功夫找齐瑜与陵昀的麻烦。
七年春秋转瞬即逝,齐瑜已至束发之年。
少年初长成,褪去了孩童的稚气,五官愈发俊秀,眉眼与齐夫人尤其相像。
此刻,俊秀的少年正持这一把折扇,站在桃花树下。
真是一副人面桃花的好风景。
下一秒,少年的举动破坏了这诗意的画面,取下腰间的香囊朝树上丢去。
香囊砸中某处,乖乖落回少年手中,桃花树一阵摇曳,花瓣纷落。
一个白衣少年睡眼惺忪地从枝丫间探出脑袋。
“想睡便回家中睡去,何必每日躺在学堂门前的桃树上。”
白衣少年翻身从树上跃下,终于让人看清了面容。
齐瑜便是日日与陵昀相见,也不得不赞一句惊为天人。
从初见便始终如一的清澈眼眸,眼尾微微上翘,反而显得多情,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两颊因为方才的一番动作透出淡淡红粉。
捏了捏陵昀尚有一丝婴儿肥的脸颊,齐瑜才在陵昀身上找回了当初捡到小包子的实感。
陵昀原也是跟着齐瑜来学堂,既无身份又未入籍,也无心于四书五经这般治国为官之道,将识字一道领会贯通后便不再入学堂听讲,闲时或在看书,或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些奇闻逸事。
对于齐瑜的发问陵昀不置可否,沉默地践行着七年雷打不动的动作,等齐瑜放课一起归家。
夕阳西斜,将二人的影子在归家的路上拉长,齐瑜以为,未来的每日,也都合该如此。
回到府上,便闻到中药的苦味,陵昀手上提着提前在药铺取的新药,递到了小厮手中。
齐瑜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向灶房走去。
炉子上的药将将煎好,齐瑜结果药碗,进了齐夫人的房间。
还未进屋,便听见几声咳嗽,齐夫人见齐瑜进来,想要坐得端正一些,却因为动作爆发了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齐瑜急急将手中的药放在桌几上,扶起娘亲,在后背上轻拍着。
“不碍事。”
齐夫人接着齐瑜的力坐直了,安抚道,又示意齐瑜把药端来。
将药一饮而尽后,面色终于舒缓一些。
“娘,您这咳疾治了几年,也不见好转。我听说隔壁镇上来了位神医,正好过几日学堂休沐,不如我去请来府上为娘看看。”
齐夫人见儿子由此心意,已感欣慰,只是却轻叹一口气,道:
“娘这身体自己清楚,学堂休沐,你应当与陵昀多到处逛逛,何必为无用之事费心。”
“不试试如何知晓,左不过两日,我便为娘将神医请来。”
齐瑜从齐夫人手中接过空碗,便离开房去。
齐瑜匆匆从房内出来,看也没看等在门口的陵昀便往自己的院子扭头走去,陵昀探头进去,齐夫人招手示意陵昀进来。
在床榻边坐下,陵昀从袖中取出一包新鲜炒好的瓜子,递到了齐夫人手中。
齐夫人牵起陵昀的手,上下打量着。一起生活了七年,看着陵昀长大,她是真将陵昀当儿子抚养,看着怀中的瓜子,不由得眼眶红了。
“你应当知晓我时日无多。”
陵昀听着齐夫人的话语,瞳孔一缩,但看着齐夫人始终温柔而坦然的眼神,默默点了点头。
“原以为能在此处与我儿安度此生,却不想我所剩的寿数比自己所想更短。”
齐夫人似是回忆起了些遥远的旧事,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陵昀身上。
“我虽将你当亲儿抚养,却知你非人间凡物。日后我不在了,可否拜托你日后对齐瑜照拂一二。”
陵昀看着自己小指上尚缠着的红线,思忖片刻,点头应承下来。
“好孩子。”
齐夫人略带愧疚的将陵昀揽在怀里。
“咳咳,这个你戴着。”齐夫人从脖颈间取下一件玉环,为陵昀系上。
“陵这一字,阴气太重,虽有昀字平衡,仍隐有险势,此玉性润,可驱灾辟邪。你这名字是齐瑜起的,这玉便算是我这个做娘的,替儿子弥补一二。”
“好了,回屋歇着去吧,我还也没到要你们几个小辈在床榻边伺候的时候。”
齐夫人又恢复了陵昀平日熟知的样子,面上虽病怏怏的,神情却爽朗,指了指怀中的瓜子,对陵昀比了个保密的手势。
陵昀退出房间,却发现齐瑜双手抱胸倚着门外的围栏。
“娘真是病糊涂了,”说着伸手在陵昀的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将陵昀束起的头发都揉乱了,“要托孤也该是让我照顾你才对。”
齐瑜转身欲走,却被陵昀一把拉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齐瑜一边叹气,一边无比熟练地替陵昀将头发挽好:“便说了该是托我照顾你。”
“我听沈林说,药宗的薛神医后日会到清潭镇,我要去清潭镇请他来替娘瞧瞧。”
陵昀许久与学堂的同仁没有交集,却总记得沈林与他们不对付,不由微微挑眉。
“无需你说,我也知道沈林不安好心。只是我去镇上打听了,薛神医确实后日要去清潭镇替镇长医病,为了替薛神医接风洗尘,那清潭镇的镇长可搞出不小的动静。”
陵昀想着明日茶楼要演出倩女惊梦的下篇,心驰神往间又想起齐夫人方才的嘱托,不由在心中暗暗决定,要让齐瑜在镇口买五串糖人作为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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