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士带着小杰来律所时，孩子蜡黄的小脸和肿大的肝脏B超影像还历历在目。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季昀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职业性的冷静，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被告方有什么证据支持这一说法？"宁檬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旁听席的一阵骚动。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调整呼吸，"请被告律师出示小杰的先天性疾病诊断证明。"
季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从案卷里抽出一份文件，起身递给书记员。
"这是小杰出生时的儿科体检报告，以及半年前在市一院做的基因检测报告。两份报告都显示，他携带GGT1基因突变，属于先天性肝内胆管发育异常的高发人群。"
文件传到宁檬手中时，她的指尖几乎握不住那几张薄薄的A4纸。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破了她构建的诉讼逻辑。
她怎么会漏掉这份关键证据？是王女士刻意隐瞒，还是...
"原告律师是否需要质证时间？"审判长的声音带着关切。
宁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能感觉到季昀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刚才的戏谑，而是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沉。
"不需要。"她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被告方提交的证据只能证明小杰存在先天性疾病的可能，但不能排除TBHQ摄入对其肝功能的损害加重。我方将申请医疗鉴定，明确TBHQ与肝损伤之间的因果关系。"
季昀微微挑眉，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
他刚想开口，休庭的铃声突然响起。
法槌落下的脆响中，宁檬看见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当年在篮球场上晃过防守队员后投出的那记三分球，自信而张扬。
法庭外的休息区洒满午后阳光。
宁檬躲进女洗手间，将冷水拍在脸上。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底带着血丝，烟灰色西装的领口也有些歪斜。
她扯松领带，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十年前的画面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那时他们还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共用一个水龙头。
季昀总爱趁她刷牙时突然拧开水阀，看她被溅湿的睡裙尖叫跳脚。
有次她发烧，他偷偷把家里的橘子汽水藏在怀里焐热，隔着门板小声说："宁檬，喝了甜水就不难受了。"
"宁律师，躲在这里算战术回避吗？"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宁檬猛地转身，季昀斜倚在洗手台旁，手里晃着一罐冰镇橘子汽水，正是当年那个牌子。
"季律师的行为涉嫌侵犯他人**。"宁檬皱眉，掏出口红补妆，却发现手在微微发抖。
季昀走近两步，将汽水放在台面上，金属罐身凝着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色。
"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用法律术语武装自己。"他伸手想帮她扶正歪斜的领结，却在触碰到真丝面料时顿住。
"当年你哭鼻子的时候，可没这么硬气。"
宁檬的动作一僵。
高二那年她被校霸欺负，是季昀冲上去把人揍得鼻青脸肿，自己也挂了彩。
晚上他蹲在她家楼下，把擦伤的手藏在背后，却递给她一颗水果糖："别哭了，再哭我就...就把我爸的茅台偷来给你擦伤口。"
"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她别开脸，将口红盖拧得死紧。
"季律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要准备下一轮质证。"
"关于小杰的病，"季昀的声音突然沉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王女士为什么隐瞒这么重要的病史？"
宁檬猛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季昀凑近一步，雪松味的香水混着橘子汽水的甜香扑面而来。
"这个案子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美嘉食品的背后，牵扯着一个叫'康源集团'的资本方，他们惯用的手段就是..."
"季昀！"宁檬厉声打断他。
"你现在是被告律师，告诉我这些，不怕违反职业伦理吗？"
他耸耸肩，倚着瓷砖墙笑："就当是...看在老邻居的份上给你的忠告。当年你爬树掏鸟窝摔断胳膊，还是我背你去的医院呢。"
这句话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宁檬心底漾开涟漪。
她确实记得那个黄昏，少年背着她在巷子里狂奔，汗水浸透了他的白衬衫，后颈的绒毛蹭着她的脸颊。
那时她想，季昀的肩膀真宽啊，好像能扛起整个世界。
"过去的事与现在无关。"她定了定神，抓起手包。
"我只知道我的当事人需要一个公道。至于背后的资本方，我自有应对的办法。"
季昀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是宁檬十年前写给他的绝交信，字迹娟秀却带着决绝："季昀，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宁檬，"他突然开口。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你收到的那封'情书'，其实是我..."
"够了！"宁檬猛地回头，眼眶微微发红。
"十年前的账，我不想再算了。季律师，请你记住我们现在的身份——原告和被告，仅此而已。"
她说完便快步离开，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声响。
季昀站在原地，手里的橘子汽水渐渐失去凉意。
他望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低声自语："有些账，恐怕不得不算了。"
回到律所时，夕阳正把落地窗染成蜜糖色。
宁檬将一摞文件摔在办公桌上，震得仙人掌盆栽都晃了晃。
小陈端着咖啡进来，看到她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宁姐，庭审...不顺利？"
"季昀是被告律师。"宁檬扯松领带，灌下大半杯冷咖啡。
小陈"啊"了一声，手里的咖啡差点泼出来："就是那个...你念叨过的'隔壁班那个讨厌鬼'？"
"他现在是'季大律师'了。"宁檬揉着太阳穴，想起法庭上季昀条理清晰的辩驳，以及那份突如其来的基因检测报告。
"他还暗示美嘉背后有康源集团撑腰。"
小陈倒抽一口冷气："康源集团？就是那个涉及多起商业丑闻的资本大鳄？"
宁檬没说话，打开电脑搜索"康源集团"。
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新闻，大多与并购、融资有关，但几条不起眼的旧闻引起了她的注意——康源集团曾在三年前收购过一家名为"京诚检测"的机构，而那家机构，正是为小杰出具TBHQ超标报告的第三方。
"难怪检测报告有瑕疵..."宁檬喃喃自语，指尖在键盘上停顿。
如果京诚检测属于康源集团，那么这份报告很可能是王女士在康源的授意下提交的，目的就是为了起诉美嘉，进而...
"宁姐，王女士的电话。"小陈递过手机。
宁檬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王女士带着哭腔的声音："宁律师，刚才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来我家，说如果我继续告下去，小杰就...就别想在城里上学了！"
宁檬的心猛地一沉。
她安抚了王女士几句，挂断电话后立刻拨通季昀的号码。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有车流声。
"宁大律师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季昀的声音带着笑意。
"少废话，"宁檬开门见山。
"王女士收到恐吓了。是不是康源集团干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果然查到了。美嘉只是康源的棋子，他们真正想做的，是借这场官司打压竞争对手。而你和我，现在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你早就知道了？"宁檬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也是刚确认。"季昀的车似乎停在了路边，背景音消失了。
"宁檬，这个案子水很深。康源集团惯用的手段，就是让对立双方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利。"
宁檬捏着手机，指节泛白。
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突然想起少年时季昀教她下围棋的样子，他总是说："宁檬，要看清全盘，别只盯着眼前的棋子。"
"你想怎么样？"她沉声问。
"你有小杰的病历，我有美嘉的内部文件。"季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单独行动，我们都会被康源吃掉。但如果我们..."
"合作？"宁檬打断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我们现在是原告和被告，怎么合作？"
"法律只规定了律师的代理职责，没规定不能共享信息。"季昀的声音里又带上了那丝戏谑。
"再说，我们以前不是最擅长联手干'坏事'吗？比如偷隔壁张奶奶的葡萄，比如...帮你报复抢你橡皮擦的男生。"
宁檬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弧度，又迅速压下去。
她望着窗外亮起的万家灯火，想起法庭上季昀镜片后那抹复杂的眼神，想起他递过来的橘子汽水，想起十年前那个黄昏他背她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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