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磨蹭蹭梳完头,黏糊糊腻了一会儿,时辰也就不早了。
外头虽很热闹,赵玉真却不是一定要去凑一凑,满街的花灯未必比她更好看。
不过李寒衣却秉着一种来都来了的心情,十分乐在其中地拉着他下楼出去。她说附近有个茶楼,每日演的影子戏很出名,人生能得几回秋,若碰巧赶上什么风景,都要去看一看才好。
两人去得晚,赶上节日,没剩下雅间,只大堂里还有一张方桌可落座。跑堂极有眼色,笤帚刷刷几下扫走一片的花生瓜子皮,替他二人腾出了下脚的地,一旋身走了,不多时又风一般刮回来,给上了茶水点心。
伴着婉转的唱曲,灯光将精致而生动的影子投于众人眼前的白幕,影子小人在看不见的提线下翩然而动,确实有几分意思。
但世间的故事说到最后也不过就那么几出,阴晴圆缺,离合聚散,总也越不过这些。有意思归有意思,总归是因为与她一起看才这样有意思。
堂间人声熙攘,偶有跑动的孩子撞上来,九天仙子也沾染几分烟火气。半下午幕后唱了几出,赵玉真总忍不住看她,都只听了个囫囵。
晚些时她说这茶楼的糕饼不好吃,叫他出去到半条街外的点心铺子买些她爱吃的回来。他自然殷勤地去了。
回来时看见桌旁空空,他心下一凉,丢下东西就去找她。刚跑出去两步,余光扫到一个身影,转头一看,见是她正在影子戏的白幕旁,一个看着像是班主的老头恭敬地站在她对面,双手捧过一锭银子,满脸堆笑地朝她鞠了一躬。
他松一口气。
心里却好奇,方才演的那些有那么好看吗,还值得她特地赏银?
李寒衣一转身就看见他,面色如常走来,便极自然地挽上他胳膊,歪过头朝他眨了一下眼睛:“人这么多,你不在桌边守着,一会儿我可没地方坐了。”
他老老实实:“我以为你走了。”
“我走了你就找我?”
他点头。
“一直找吗?”
他又点头。
“找不到怎么办?”
“那便一直找,只要活着便一直找。”
她裙摆轻旋,拦在他身前,抬手比出一个要拉钩的手势。赵玉真瞧着她如孩童一般的举动,忍不住笑了,不过还是很积极地伸手与她钩在一起。
她认真道:“这就是我们说好了。”
但他很敏锐地觉出什么意味,立刻追问她:“可是你要去哪里啊?我不能和你一起吗?”
她不紧不慢地道:“我今天哪里也不去啊,就一直在这里。”
说着,两个人已经回到桌旁,她按着他肩膀叫他坐下,自己也落座去看他都买了些什么点心。
一打开,看见了月饼。
她笑了,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他殷勤递一块到她嘴边:“吃一点嘛,花好月圆人团圆,多好的意头啊。”
她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他笑着,自己也将这月饼咬一口。
月饼这东西作为点心而言实在乏善可陈,吃一口讨个意头也就是了。他还买了别的她爱吃的点心,连忙打开来往她跟前送。
实在是非常平平无奇的时刻,但人生往往是这样的时刻最值得珍惜。
锣响一声,新一出戏就要开始了,李寒衣笑着看他,说:“这一出我最喜欢,你听仔细些。”
唱声传出,又一轮故事上演。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这是《庄子》的首篇,实在是略读过些书的人就会很熟悉的一篇了,赵玉真通篇都背得出,没听几句就分神去看她。不过她既要他仔细听,他一心二用,还是将耳朵分了一些给这出戏。
虽则他看得不认真,但白幕之上,既定的故事总会义无反顾地演下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族群聚于深海,在日光不至处游弋。
六月风起,鲲随水上岸,生出羽翼,化而为鹏,独行千里,登上雪山之巅,在千百次滑翔与坠落中学会飞行。
最终于日出之时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搏击长空,直破层云。
九霄之上,白云做壤,日光为种,开着人间最绚烂而永不凋谢的花。只有飞得最高的那些鹏才有机会采摘一朵,然后将它藏在怀中,乘着掀起巨浪的风徙往南冥。
那之后这些鹏终身不再潜入北海,得以永远在日光下的世界行走,直到生命尽头,才会与那些留在海中的鲲一起,经由一条看不见的长路永归西方天池。
留在海中的鲲们也终身不再上岸,直到生命尽头,都只在深海的黑暗里游弋。
但不是所有的鹏都能够直上九霄,也不是所有的鲲都能够长出翅膀。
那些无法生出翅膀的年轻的鲲也会对日光下的世界生出向往,它们往往相信世间有神,日夜祈祷,盼望神明能够听到它们的祈求。
它们之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她也曾学着那些鲲祈祷神明的眷顾,但与所有鲲一样,她从不曾得到过神的回应。
尽管无法长出翅膀,她还是常常冒着搁浅的风险上岸,在日光下短暂停留。
终有一日,她在陆地遇到一位自南冥归来的老者,那老者以自己智慧的告诉她,世上确然留有一丝让它们这些鲲长出翅膀的希望,只是要付出十分沉重的代价。
她忽然明白了,千古以来无数日夜祈求的鲲们为何得不到神明的回应,它们都求错方向了。
她决定成为这世上自己唯一的神明,为自己的生命降下这场恩赐。
她用自己往后全部的生命,交换来能够在九天之上翱翔的四十日。
她在第一日上岸,长出翅膀;在第三日赶到雪山脚下;再用了两日攀登,于第五日站上雪山之巅。
雪山高耸,仿佛往下掉时会永远坠落而不触底,她并不害怕,振翅一跃,终于得以感受用自己的翅膀在云霄之上翱翔的自由。
她化为飞得最高的那只鹏,在云上摘到最美的一朵花,她见过南冥的风景,自此得以永远在日光下行走。
她在大地之上游历,见过日出日落,见过山川湖海;在飓风起时,捧起过一尾被飓风吹上岸、困在水洼里的小鱼,然后用自己的双翼带它迎风北上,送它在长大之前暂时回归北海。
赵玉真兴致勃勃地给李寒衣剥着糖炒栗子,不知不觉故事演完了他都没发现,李寒衣无可奈何地嗔他一眼:“你怎么都不认真看呢!”
“我有在看啊!”他笑着,“看你更多一些。”
李寒衣似乎本想说什么,但到底只是笑着摇摇头,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此时天已黑了,十五月圆,人都涌去街市上看灯赏月,茶楼里已看不到几个人,只有跑堂在刷刷地扫着地,还有刚演完一出故事的戏班在白幕之后默默收拾着。
李寒衣突然问他道:“你会作画吗?”
他不明所以,“会啊,”又有些得意,“我很会作画的!”
她道:“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茶楼已没什么好待的,她带着他回了客栈。客栈里此时也没什么人,一片安静里,外头街市的喧闹声传进来,显出这里几分冷清。但院中四处都挂了花灯,天黑之后一盏盏亮着,多少衬出了几分热闹。
她先前就与店家招呼过,此刻他们按照她说的,在院中置了桌案和笔墨纸砚,她将赵玉真按在桌前,叫他在此处等她,自己且先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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