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轮到书信了。
托书不易,他进京三年,总共也就捎来十来封,每封她都读过无数遍,反复展开、抚平又叠起,纸都磨毛了。
她一封接一封地投进炉膛里。
只剩下最后一封,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信展开。
麻纸中夹了一枝干枯的梅花,在枝头时大约是雪白的,但到她手上时已经变作枯黄。
这是梁夜刚到长安时给她写的信,寥寥几行,她都能倒着背出来,可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了一遍。
「正月十五日,夜白:岁月易得,又是一年上元。入京逾旬,诸事纷纭,迄今少定。寓于务本坊景云观,一切安好,惟中夜不闻潮声,难以成眠。
昨夜大风雪,拂晓乃止。晨起见院中白梅盛放,颇可观,想君未尝见此花,折一枝附于书。
今夕佳节,金吾不禁,同窗相约观灯于朱雀门大街,吾畏寒,亦无心游赏,婉言谢之。待君来时,庶可同游。
随书附绵若干,绨布一端,与君絮来年冬衣。春寒料峭,万勿入海。纸短,书不尽怀,伏惟珍重。」
纸尾还画了一枝梅花。真花枯萎了,画出的梅花仍然像刚开出来的一样。
自从收到这封信,海潮就在心里种下了一个模糊的梦。
有一天,她会去长安,会和梁夜一起去看上元夜的灯火。
海潮把信投进火焰里,很快,纸上的梅花也被熏得枯黄,随即化成了黑灰。
这时锅里的甘储蒸熟了,散发淡淡清香,她这才想起自己肚里空空。
她吹温了,扒了两口,却再也吃不下去。
这时炉膛里的东西烧完了。她把剩下的蜡烛也投了进去。
蜡烛很快融成蜡油,烧尽了,火焰低下去,熄灭了。
和她梦到过无数次的,长安上元夜的灯火一样,渐渐地熄灭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黑暗像墙一样压过来,海潮透不过气来,心口闷闷的,隐隐作痛,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好像要从里面把她的心撕裂了。
她一刻也呆不下去,拖着发麻的双腿,把剩下的甘储拌了点鱼酢,用蕉叶包了,推开门走出屋子,向海边走去。
月亮升起来了,凉浸浸的光洒满海面。
波浪微微起伏,像是睡着的海在轻轻打鼾。
这时候海边没什么人,各家的船都靠在岸上。
潮湿冰凉的海风灌进她身体里,熟悉的咸涩充斥她的肺腑。
她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就是上元灯会么?没有梁夜,她也可以去。
她可以自己去长安,看景云观的梅花,看朱雀门大街的灯火。
从合浦到长安,盘缠大约不少,但她可以慢慢攒。
她是采珠和驾船的好手,她不怕苦,又有一把子力气,慢慢攒,总有攒够的一日。
海潮这样想着,带着几分负气的狠劲,解开拴船的麻绳。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个苍老的声音:“这是海潮?”
海潮听出是沙婆婆的声音,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叫了声“阿婆”,一边从怀里掏出蕉叶包给她。
沙婆婆接过蕉叶包:“大风要来了。”
海潮抬头看看明净无云的夜空,笑了笑:“哪有风。”
沙婆婆打开蕉叶包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小心啊,大风要来了……”
这老婆婆是村里的孤老,听说年轻时是越地的巫人,会看天象,还会算命,偏偏丈夫和两子一女都死在风浪里。
小女儿死后她就有些疯疯癫癫的,经常逮着出海的人说要刮大风,十次里有九次不准,剩下一次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是村里人可怜她,东家喂一顿,西家喂一顿,也就将她养活了几十年。
谁也不知道沙婆婆究竟几岁了。
没人把个疯婆婆的话放在心上,可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当老人那双层层眼皮遮盖的浑浊眼睛看向她时,里面有某种东西,让海潮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不怕,起风我就回来。”她说。
沙婆婆含糊地“嗯”了一声:“你怎么一个人?小夜不陪你去?”
“阿婆又忘啦?他三年前就去京城了。”
“还没回来呀?”
“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不回来了?”
海潮鼻子一酸,忍住了,轻快地说:“他考上进士当上官了,要娶贵人家的小娘子,不会再回来啦。”
“啊?”沙婆婆张大嘴,“怎么娶别人?他不娶你啦?你们多好呀,一个人似的,刀劈不开水泼不进的……”
海潮鼻根发胀,忙岔开话:“阿婆快吃甘储吧,该硬了。”
沙婆婆点点头:“哦。”
埋头吃了一口,又抬起头:“你耶娘在河里埋了女酒,回头小夜回来了,喊你三叔他们一起挖出来……”
“说了他不回来了!”海潮有些急了,“他和别人好了,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沙婆婆眼神空洞又茫然,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海潮后悔高声,跟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婆说这些做什么呢?
她抬手帮沙婆婆理了理雪白的头发,小声道:“吓着阿婆了吧?外头凉,早些回家,我去打渔啦。”
沙婆婆还在喃喃自语:“疍家女儿出嫁,女酒少不得,你阿娘酒酿得好,多少年没喝到了……”
海潮听不下去,飞快地解开绳索,把船推下水,跳进船里,用力地撑了几篙,小船向广阔的海面驶去。
她依稀听见沙婆婆的声音飘荡在水面上,听不怎么真切:“可惜啊,可惜啊……”
一口气撑出近一里,回头望时沙婆婆已经看不见了,镶满白骨壤(2)的海岸成了一道崎岖的黑线。
海潮时而撑一篙,时而让海流带着船往前飘。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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