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晨起,在上朝之前,皇帝才有机会拨开夜色看清她的脸,她坚持背对于他,但偶尔也会在睡梦中忘记如何执拗,不知不觉翻身过来,露出破绽。
他探手,用指尖感触她眼皮上的淡青脉络,她上翘的长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双入眠的蝶翅。
她似乎有所察觉,梦中也要抵抗,抬起一手,手背贴在了额前遮挡他的触碰,弯曲的手指倒扣在手心,握住一把阴影。
他摘下她的手腕,原本想放入被中让她睡得安心一些,这一握便难以丢开,皎皎如一把玉如意的骨质,温凉的触感,让他不自觉的控在掌心摩挲。
慢慢的,她竟也回握他的手,紧紧牵住他的手指,把脸埋进他的掌心,呼吸在他指隙间流窜,轻轻嗫嚅:“川原……”
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持续拍打着海岸。
沧州位于渤海湾海岸最中央的位置,沧州都督府建在临海不远处,推开窗就能俯瞰一望无际的海面,呼吸一口咸湿。
夏日季风降临,苍穹晦暗,窗边滔天的巨浪席卷天上的云,大雾四起。
安隅趴在窗棂上,怔眼看着热意在木头的纹理上凝结成水珠,一颗一颗紧密排列,须臾又化成河渠,统一向下流淌。
哥哥突然从面前闪出来,抬手刮去她鼻梁上的汗珠:“傻安安,你又在发愣,家里来客了,阿娘让我们去迎客。”
安隅把下巴枕在窗边,懒懒打个哈欠,“今日的天气不宜出行,你诓我,我才不信。”
哥哥拽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长安的二皇子,马上走到家门口,我们都督府可怠慢不得,你晚一步失了礼数,都督夫人回头要骂你的。”
安隅裙襕荡起浪花,被哥哥拖着走:“慢一点,慢一点,能来得及,阿娘才不舍得骂我呢……”
她在府门的台阶上立稳,遇到他下马,你看,刚刚来的及。
他在雾中回眸,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不吝笑意。安隅目睹过许多次海面起浪,正如他的眼底,湛然宽广,容得下一群沙鸥翔集。
“秦彻,字川原,奉旨前来沧州巡察海关兵防。”他介绍自己时这样说。
安隅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两人熟悉之后,他纠正她的称呼:“殿下听上去疏远,以后叫我秦川原。”
两人坐在海边,脚腕插进砂砾,一起远眺渤海时,他侧过脸笑着对她说,安隅望着他唇角常年含笑的影子失神。
他探手刮她的鼻子,把沙子粘到了她的鼻尖上,“不好么?”
她回过神摇摇头,又恳切地点头。他翻身跪坐起来,捬去掌心的砂砾,捧起她的脸用汗巾小心翼翼拭去她鼻尖上的沙,笑问:“我明年还来找你玩,好么?”
安隅不敢奢望,垂眼遮起失落:“长安离沧州太远了,近两年别的海域还有战乱,圣上不会让你来的。”
“你信我。”他用小指相邀,勾住她的:“我跟你拉钩,绝不会食言。”
那年他十五岁,她十二岁。至她十六岁及笄,他每年夏天都来海边找她,他没有食言。
他十九岁那年授封山南道,他再次从长安跋涉,两人最后一次在沧州相见,“明年开始我要在襄州长居,今后不能轻易来沧州了。”他说。
安隅双臂撑起肩颈,仰面朝天阖上了眼,眼尾有酸意溢出,“恭喜殿下,”她难过,两手攥满了砂砾,“明年你要及冠了,提前祝贺殿下。”
他的手追过来握住了她的,也闭上眼享受日光的照射,“襄州没有海,不及沧州的视野辽阔,我若让你跟我走,安安,你会么?”
安隅听懂了他的暗示,脸颊被日光染得绯红,“我今年才十六岁……”她犹豫,萌生了退意。
他握紧她的手不肯丢,“没关系,我等你长大,等你长到二十岁,一百岁都行,我要的,只是你点头。”
他们同时挣开眼相望,他凝视她良久,俯身过来把一枚吻印上她的额头,轻声催促:“快些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本王只能找都督大人闹了。”
安隅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害羞了:“殿下真讨厌。”
他拉过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不是殿下,”他再一次认真纠正她:“安安,你叫我川原。”
她蜷起手指捏捏他的耳廓,上齿咬下唇,露出八颗皓齿,顽皮地道:“秦川原。”
“不是秦川原,是川原。”
“川原……”
皇帝凝望熟睡的她,死寂中咬紧了下颌。一丝凉意入骨,沿着筋脉切割,伤得他肺腑发痛,心如刀绞。她近在咫尺,他垂手可得,这般距离却不啻相隔蓬山万重。
周子尚迟迟不见圣驾,便走近打探。不料却撞见皇帝面色灰败,身姿颓废的剪影,昏暗颜色里独坐,石雕一般。
他大吃一惊,忙道:“陛下可是不适?奴子这就宣奉御大夫,早朝先叫散了吧。”
“不必,”皇帝嗓音有些嘶哑:“今日有要事商议,朕没事。”
海浪一下子淹没过来冲散了眼前的画面,安隅猛地睁开眼,她捂住胸口起身,剧烈喘息着,匆匆一眼,只捉见一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宫女们听见她的声息,忙从室外转身进来伺候,烟敛抚着她胸口顺气,红着眼心疼地问:“娘娘又做噩梦了么?奴子宣御医来瞧瞧吧?”
医士、药石,治得好躯体,治不了心病。
“不用,还好。”安隅慢慢躺回塌上,望着头顶龙凤呈祥纹样的幔帐发怔,“圣上刚刚离开么?”
烟敛道是:“圣上前脚刚走,娘娘就醒了。圣上今日心情似是不佳。”,顿一顿,旁敲侧击地问:“娘娘……昨晚圣上没……”
她轻喟,否认道:“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话落,安隅把手搭在额前隔绝了天光,陷入绝望。她不愿再做类似的梦境回顾过往,这会让两人同时感到难堪,无处遁形。
“娘娘,”烟敛又道:“凝安宫方才有人来回话,说公主想娘娘,要来见您。”
“先不见了,”她紧紧阖上眼,口吻厌倦,“昨日不是刚见过么,既定的日子再见。”
安隅不明白,为何就一次,她就怀上了他的后嗣,为他诞育一位公主。生产那时,她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只记得刀割般撕裂的痛。牵涉到他的事,总是离不开一个痛字。
看得出皇帝很高兴,坐在她的塌边守候,把身影低垂,脸上带着紧张、欣然的笑意,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她从他的掌心缩回手腕,躲进被子里抽噎,她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公主的降生不在她的预期内,他给她的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秦酎浓,皇帝为公主取了这个名字,何种寓意?随他去吧,安隅不愿探究。
公主五岁,年龄幼小,对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安隅辜负了这份感情,她让公主跟后宫嫔妃们的步调保持一致,只允许她们在每月一日,五日,十五日,二十日前来拜见。她疲于应对,能回避就尽量回避。
到了十二月二十日,皇后刚刚起身梳洗时,酎浓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母后,随之而来的是后宫的嫔妃们,很快承乾殿内莺莺燕燕,珠环翠绕坐满了人。
皇后驭下宽和,晨昏省不过是走个过场,嫔妃们悠哉乐哉地在下首喝茶闲聊,她自己坐在高处神思飘渺,互不为难,互不干涉。
“母后,”酎浓趴在安隅膝头仰起小脸唤醒她,兴冲冲地道:“父皇说,再过几日等我六岁啦,就给儿臣选老师教我读书啦!”
安隅垂眼,拒绝再看公主的脸。那张脸是她的眉眼和他的唇鼻,两者杂糅的产物,谁人见了都要夸叹,夸叹公主生得漂亮,取了父皇母后两人骨子里的最优。等到将来,势必出落成倾国倾城的绝代容颜。
也许吧,她无感,不觉与自己有太大相干。
“父皇什么时候告诉浓浓的?”她意冷,强打起精神照顾这支血脉。
“就在四天前,”酎浓算得很清楚,把自己挤进安隅的视线,“儿臣想来告诉母后,可是母后不愿意见我……”说到这里,她在榻上跪坐起来,环住安隅的脖子撒娇:“母后,你是不是讨厌儿臣……”
原来稚子也能准确感知情绪,心肠玲珑如明镜。安隅心底发酸,不知能否称得上是愧疚,大概不能,她没有资格。
“浓浓想多了,”安隅扯起唇角,勉强笑一笑:“浓浓又聪明又听话,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孩珠子,母后怎会讨厌呢?”
小孩子单纯好哄,问题抛回去,她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答案。酎浓露出小白牙,开开心心把脸贴近她,捏一捏她的耳垂:“母后香香,比洛城的牡丹都香,别的娘娘都扎了耳眼子,母后怎么没有?”
“母后怕痛,所以不扎耳眼,别人都要做的事情,母后不一定要做。”安隅轻轻拍拍她的脸蛋,“浓浓也是,以后遇到不想做的事情,谁也为难不了,记住母后的话,好么?”
“好。”酎浓不假思索地答应,眼睛弯成月牙,又扑进她怀里一通蹭。
看着皇后默默笑着把公主推远难以亲近的样子,烟敛心痛无解,皇后成婚时才刚满十七岁,十八岁开怀,至今也不过二十三。花信年华,她明白责任的意义,奈何尽力了,也参悟不透母性。
皇后是一位饱经诗书,心智成熟的姑娘。她懂时局,顾全大局,唯一困扰束缚她的就是情,情字的笔画对她来说过于复杂。
嫔妃们谈天论地的间隙,时不时地会望一眼高位上的皇后。她们不理解,为何圣眷优渥的皇后娘娘常年怏怏不乐。
当年那出“强取豪夺”,似乎已是公然的秘密,这个词原是贬义,然而背后的操纵者是皇帝,意境瞬间翻天覆地,皇帝谈了两笔交易决意要娶,细品,更像是执着的情义。
她们一个一个艳羡都来不及,但是皇后的态度与她们大相径庭,不暧昧,不微妙,是完全的抗拒。
抗拒会生出厌倦,女人的眉眼沾上厌倦就会显得苍老,皇后娘娘非一般模样。寒霜挂眉,她只要迟迟一抬眼帘,就像冬日里开窗,日光浅淡疏离,宁静照射下来,过一会儿就透出慵懒。
冷面美人,爱而不得,皇帝束手无策,可能就愈发喜欢她这个样子。皇帝非同凡响,也是男人。
男人,就是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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