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潇转入角门走上穿廊,顺着风听见了他大哥裴泽的声音:“我是不想和二郎为这四百多两银子伤和气的,你就与老爷太太说没见着我。”
他说完就要错开身往外走,面前的小厮还未反应,裴清在旁边已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拽住。
“大哥与我正想到了一处。” 裴清说着,顺势把他的手攥在了掌心里,“我们就过去,也好帮二哥向长辈说几句话,这事又不是他能掐算到的。”
裴泽把手挣开,口里“嗨呀”一声,说道:“可我也不想为了这四百多两同爹娘伤和气,你自己去吧!”
两人拉扯间忽听傍边小厮大喊了声“二爷”,一霎双双定住。
裴潇走了上去。
“走吧,”他向两人一牵唇角,丢了声,“同路。”
裴清和裴泽对视了一眼,稍息,左右跟了上来。
裴清先唤了声二哥,问道:“你那日果真是帮缇卫司办的那样案子?”
裴潇只顾往前走着,口中回了句:“哪样案子?”
裴清闻言忽察觉些别意,于是话到嘴边打了个旋,正要改口,就听他大哥接了句:“不就是糍粑教那起子乌合之众奸污妇女的案子?外头现在传得极污糟,听说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卷进去了好几个女眷——对面那颜秀才家的姐们正是首当其冲。”
“却瑕,”裴泽索性问他,“这事你打算怎么对长辈们说?你才拿了四百多两银子叫人承了嫠节堂的差事便生出这样的枝节,闹出来,只怕那群节妇不肯答应——我看伯母也为此担心。”
裴潇原本走得还算气平,但听他这一句一句说着,眸子里越来越冷。
他停下脚步朝裴泽看去,冷眸里沁出一抹笑来,说道:“流言虚妄,我惧他何?”
“此事岂有不惧的!”
厅堂里,裴二太太正手捏着帕子抚在心口上,急呼呼说出这句话时连带着像是也挣红了眼圈,她推开女儿雪君来拉自己的手,又继续向着裴大太太说道:“大嫂,我本是不好说的,却瑕是有大本事的人,只做大事的那套法子未必适合做小事,你说捐银子修嫠节堂他不与我们商量便是了,那公中的四百五十两银子我们做叔父叔母的也不是说要计较,但这笔银子却偏要去绑一个颜家闺女在上头;我原说对这样女娘还是要多加考虑,这一步一步的,我们还没因她显多少名,倒三两下把她在我们跟前抬举起来了,可现出了这样丑事,却不也叫满县的人拿她来看我们家笑话么?”
裴大太太正踌躇着言语,丫鬟便来报说二爷到了。
裴拱转过头,看见他两个儿子跟在裴潇后头,一左一右,进来了也只缩着目光陪这二郎立在当中,像两幅门神。
裴清他是不指望了,于是清了下嗓子,朝裴泽唤了声:“大郎,你有什么想说的,也与你长辈和弟弟们说来看看。”
裴泽愣了一下,随后又避开他爹的视线,笑笑说道:“这事情不清不楚的,我也不知能说什么,还是听听二郎的吧,他那日不是在场么?还有伯母身边的人呢。”
裴二太太一听这话,顿时又得到了启发,旋指了芳汀道:“对了,还有这丫头——大嫂,不是我说,那颜家女娘真要让人嚼起口舌来,恐怕你我两房女眷都还有得被攀扯嘞!”
芳汀立在裴大太太身边,偏眸往裴潇那里探了眼,低眉未有吭声。
裴清觉得头疼,喊了他娘一声,劝道:“官府还没给准话呢,你先歇歇,听二哥说几句。”
裴二太太即朝他瞪了眼。
裴潇自走到裴拱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这一坐了,裴泽和裴清也才到父母这边落了末座。
“这桩事本没有什么好说的,”裴潇缓缓说道,“只既然二婶提到了那四百五十两银子,这里我便先向诸位说明——这银子我没打算从公中来出,银票我已叫人送去衙门了。”
裴拱夫妇一愣。
裴潇看了眼他二叔,又继续向他二婶道:“当日我为嫠节堂一事宴请黄县丞,二叔也在席上,这名声好处原本就是自家人同享,我当然不说计较银子;讲到底,我做的事,我挑的人,我自然担得起。”
厅里一时静悄悄。
裴清看着他二哥平心定气地坐在那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凿穿了石头的水滴,须臾,偏过头低低对他大哥嚷道:“我就知道二哥这脾气还在!”
裴泽扯了下嘴角,声音更低如喃喃自语:“我也知道。”
裴清继续道:“你还记得那年二哥砍死那匹狼……”
裴泽最听不得这个,心里一抖,连忙皱着眉眼把他四弟按住了。
裴大太太这里看着自己儿子,半晌,向裴拱夫妇说道:“先前我便想说,这事倒有几分奇怪,二郎来找我借芳汀的时候说明了是帮缇卫司查大逆的案子,怎地转眼外头又传成了风化案?”
“此事我已大致知晓是何人所为。”
裴潇这般说罢,其他人纷纷向他望来。
“糍粑教这桩大案,无论如何是要办成的。”他声音凉凉的,像河面上浮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只是这案子在缇卫司手里,什么时候‘办成’便有了说法,他们今日没问明白,今日便办不成,明日没问明白,明日也办不成,或者后日里能问明白——那时再来抓几个回去,或是公告结案,都不过顺手。”
裴拱琢磨了一下,即道:“你的意思是,这消息口子是缇卫司里故意漏出来的?”
“可这案子你出了大力,他们这下子如何倒把我们也扯进来?”裴泽皱着眉头接过了话。
一直未有言语的裴雪君此时亦沉吟道:“他们那些人本是谁也管不了的,想必是觉得自己在这案子里得到好处不够,所以才闹来这出。”
凡是被卷进去的人家自然都巴望着他们尽快结案出来说一句,那便少不得要走些拜托的门路,自然都是银子的事。
裴清一掌拍在大腿上,骂道:“浑如苍蝇见血!”
“那,那……”裴二太太左右望一望,声音高了高,又低了低,“那我们家又要白赔银子了?”
裴潇吐出一口气来,往背靠上倚去:“这事你们不必操心,我这里有数。”
裴二太太还想说什么,裴雪君拉住了她的衣袖。
裴拱犹豫了一下,问道:“不是说刘直要就地高升了么?缇卫司那些人若是心里有数的,总不会不看他的情面,不说别的,好歹不要碍着我们做嫠节堂那里的事,教戚家也看笑话。”
裴雪君眉眼微动。
裴二太太忙道:“大郎,你与那刘公公说得上话吧?”
裴泽把目光往裴潇投去,正迟疑间就看冯春走了进来,他霎时松了口气。
“二爷,”冯春禀道,“颜大夫为嫠节堂医事来访。”
裴潇听罢颔首,吩咐他:“请她先去荷风轩稍候。”
话音落下,其他人皆是一怔。
裴大太太先说道:“你那里也没个得用的丫鬟招呼女客,就让芳汀随你过去吧。”
裴潇站起身,向他母亲道了一礼,随后又看着他二叔夫妇,平心静气地说了句:“那你们尽管找刘直试试。”
***
荷风轩——
颜瑛抬眸看着匾额上这三个笔锋洒逸的大字,闻到风里湿漉漉的清香,短短数息之间已辗转过几回心绪。
如同太阳照进来,有些**辣的,又潜入一缕凉悠悠的风,周旋过后,便散在山间,散在水里。
裴潇身边的小厮石秋引了她进门,从那株春日盛华如伞盖的西府海棠树下路过,走入了轩窗大开的茶室。
颜瑛不由环顾了一圈。
石秋恭请她落座稍候,她点点头应过,还是站在堂心未动,少顷,将视线落在了窗外——那里正对着一丛青绿的细竹,有一点风吹草动,枝叶飒飒。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听见有人在喊二爷。
颜瑛回过头,看见裴潇穿了竹青色的袍子,阳光落下来,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流动着风的影子。
“裴相公。”她向他行礼。
裴潇抬手向她揖过,眼睛看着她领口上随动作隐约露出的半厘结痂红痕,顿了顿,问道:“那日可吓着了?”
颜瑛默了两息,回道:“我是头回看见缇卫司办案。”又停了停,续道,“也不算吓着,只是当时太乱了。”
若她当时没有乱着,或许那一刀横过来倒是恰好的——恰好的时机。
裴潇看她神情还算平静,心里稍松了些。
芳汀端了茶进来,视线在颜瑛脸上一掠而过,低了眉眼请道:“二爷、颜小姐,请用茶。”
两人方入了茶席,相对而坐。
芳汀放下茶食后且不走,只稍退开两步站到了傍边,裴潇伸手端了茶,随口吩咐道:“你自去门首边和颜家丫头候一处吧,有事再唤你。”
芳汀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吭声,领了命,踅到茶室门边,和小燕作伴去了。
裴潇又把手中茶盏放了下来。
“此事是我失误,令你受到了牵连。”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会尽快解决。”
颜瑛微怔,然后皱了皱眉。
“裴相公与我都心知肚明,这事怪不着你身上。”她说,“我并非那抽跳板之人,你这样说,倒让我好似那忘恩负义之辈。我特意来求见,只是因颜家想寻条脱身的门路,但不知裴翰林这里是否已有了打算,你我总要串一串说辞。”
裴潇一愣,看着她,旋又垂眼一笑。
“裴某告罪,还望颜大夫饶恕则个。”他笑过,复微正神色,向她说道,“你让家里不必担心,这事我心中有数。”
言罢,他就将自己打算把糍粑教之事往大案做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都与她说了。
颜瑛眉间蹙得更深:“我知现下横出这样枝节无非是因我家人半途闹了出来,那日我心里其实已有了些准备,但想凭那缇卫司在外的名声,便冒出来什么话头也不是不能压下去。只是现在你这样说,怎么听来倒不像缇卫司行事的作风?这内里真实除了与糍粑教相关者,还有我和你这边的人,按说就只该有缇卫司晓得;现下‘大案’还未坐实,却忽有这样的风声添油加醋走漏出来——那你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我好回去叫他们跟你的计划走。”
裴潇的眼睛里泛出笑来。
如同潮汐倏然漫过,颜瑛惊了一下,顿了一下,又逃了一下。
她急节压下目光,平平端起茶盏,草草抿了口。
“只让家里稍安勿躁便是。”裴潇向着她缓声说道,“你既信我,我定不叫你吃亏。至于嫠节堂那里的差事,你虽应了,但也可以先缓着,黄县丞他们心里也都有数,不会有人催促你,等这事解决了再往不迟。”
颜瑛沉吟了片刻。
“既你这里能解决,那这事也就没有必要缓着,否则反叫人生出疑虑。”她看了看他,说道,“差使我既应了,自然替你办好,还请你也信得过我。”
裴潇望着她眸中坚定,稍息,莞尔应道:“我信。”
抽跳板:意同过河拆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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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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