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病倒的不止两个人。
就连原本看上去并无不妥的安老娘到了傍晚的时候也开始出现了畏寒的症状。她被抬走的时候伸长了胳膊来拉住颜瑛,极力说道:“小姐,我们都望着你了——”
颜瑛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开,径出了大门首。
这里是整个溪望村最大的宅院,也是南江县大户洗珠桥程家建的织场。
颜瑛在这个下午看到了许多,那些重病的,轻症的,尚未出现症状但已焦头烂额的;帮得上忙的,帮不上忙的;能用的还有不能用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晓得原来程家在这里还有个织场和仓库。
望溪村有不少女眷都在场子里做活计,大约也是因此缘故,织场里已先出现了好几个病症相连的,其中就包括了安老娘的媳妇。
颜瑛向村民打听过情况后,便决定把程家织场作为临时药店来收诊。
但这个决定其实并非人人支持,譬如此时仍满脸不甘聚站在门外等着她出来,以织场管事程大海为首的一众人。
“颜小姐,”程大海迎上来,隔着蒙脸的巾子便先开了口,“我可以做主把前面第一层都让给你用,但最多只能这样了。这些人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屋子,我们这场子里原本用硫磺薰草熏一熏就没事的,你非得把这些病了的都挪过来搞得到处乌烟瘴气,别说我们这些好端端的人,我家老爷那些财货若有个不妥的,你我这里也是交代不起。”
颜瑛没有吭声。
旁边又有人道:“那些人当然巴不得你把这些病了的都弄到场子里来,这样他们自己家就好保住了!”
斜刺里猛地冲过来个意见相左的当即驳道:“现在整个村都被封了,还什么你的我的,明天还不晓得又要倒几个嘞,难不成你们让人家挨家挨户去瞧病?”
程大海这边也恼了,随即又出了张嘴回道:“那就更该先保住没事的。你没在场子做活当然说得轻巧,现在正是赶工的时候,好好的织场被你们全占了,没得病的怎么办?”
颜瑛穿过他们往外走。
“诶——”程大海连忙伸手来拦她,目光倏忽触及她布围裙上沾着的秽物,又猛地顿住往回收。
颜瑛看着他,面巾之上露出来的一双眉眼无波无澜:“总是已都困在这里,早死晚死都一样,想开些。”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去看程大海陡然僵住的模样,径自错身走过。
颜瑛有些头晕。
她出来是打算再想一想药方。
但她甚至不知该从何想起。
颜瑛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水缸,精力和体力的双重透支带来的不适让她忍不住想:说不定今晚就该轮到她倒下去了。
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抬手扯下了面巾。
“小姐——”
颜瑛蓦地一顿。
“小姐!”
她循声望去,远远地看见小燕正在朝自己跑来,脸上还蒙着她给的那条汗巾。
小丫鬟一双大脚倒腾地飞快,但或是因身上背了个与人等宽的大包袱的缘故,她跑起来有些打偏。
颜瑛回过神,皱着眉迈开几步迎上去,劈头盖脸便斥道:“不是叫你在外面好好待着?!我可顾不上你了!”
“我给你带了衣服和被子来。”小燕喘匀了气,说道,“大奶奶和二小姐还在铺子里给我拣了好多药材,让你先用着嘞。”
她说着,还颠了颠背上的包袱示意给她看。
“小姐的银钱我都藏起来了,首饰放在二小姐那里保管。”小燕压了声音说罢,又道,“我过来等小姐一起回去。”
颜瑛看着她,良久没有言语。
***
颜瑾又一次走到了房门口。
李月芝恰好推门走了进来,母女俩乍然相对,她怔了下,问道:“你做什么?”
颜瑾微顿,说道:“间壁张篾匠家里还在唱曲。”
“那又怎么?”李月芝脸上露出些不明所以,眉间仍蹙着,语气似叹非叹,“你还能管着人家。”
她一面说着,走到了椅子边靠着扶手坐下。
“说是新屋主已到了。”李月芝抬手揉着额角,“你祖父方受了邀,正要叫着全家过去间壁宅子里吃酒。”
颜瑾一愣,猛然回过身走了几步,定住说道:“姐姐还在溪望村呢!”
李月芝眉头蹙得更深,眼望着地上,没有应声。
屋里安静了片刻。
颜瑾咬了咬嘴唇,又咬了咬牙,向着她母亲说道:“就我们帮不了她什么,难道这时候还能去吃酒说笑么?”
“你不去,莲姑也回不来。”李月芝抬起眸,“间壁那位新屋主是南京富户出身,人家又不晓得我们家事,你祖父既不愿拂了新邻好意,也琢磨着到时若官府那里短了溪望村粮药,他这里也好多些筹措的路子。”
颜瑾望着她娘:“奶奶信么?”
“自然信。”李月芝点点头,“要信的。”或许因头点得急了,声音里有些微颤。
她站起来,走到颜瑾面前拉起女儿的手握住,又说道:“有小燕和莲姑照应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若是有事呢?”颜瑾反问道。她的心跳得飞快,那种熟悉的沉重和恐惧又开始缠绕上来。
和糍粑教那件事一样的沉重和恐惧。
李月芝停顿了半晌。
“那莲姑也是为了官家。”她说着,眼睛里渐渐坚定起来,“他们会给她立碑,说不定还能得座牌坊。她还是能好好的,活人死人都不能伤着她,好好的就行。”
颜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月芝又镇定地吸了口气,向她道:“你便快些收拾一下吧,那位程公子身边有个极得眷顾的娘子,我们过去主要是陪她坐席说话的。”
颜瑾立了两息,低下头:“我的确身子不适,就请奶奶替我与祖父他们说一声吧。”
李月芝静了静,说道:“那你好生待在屋里歇息。”又叮嘱,“不要乱走。”
颜瑾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歇”。
她试着让秋霜把屋子里的门窗全部关得严严实实,闷得身上闹出汗来;也试着仔仔细细把自己洗了一遍,想要闻着熏香倒头入眠;她还试着看书,可是一页也没能翻过去。
“秋霜。”她又唤道。
秋霜正小心翼翼地在推窗户缝,闻声连忙返过来:“小姐,还要什么?”
颜瑾这才发现丫鬟的脸上已露出疲态。
少顷,她开口说道:“你先去睡吧。”
秋霜却道:“小姐,你既这么担心大小姐,怎地先前小燕走时也不交代她带两句话去?好歹现在也不用心里总惦着。”
颜瑾默了默,说道:“能说什么?论治病我帮不了她,光是些叫她小心的话听来也是无用。我也不像小燕,这个时候可以义无反顾去到疫村找她。”
秋霜吓了一跳:“小姐这话怎么说的,你和小燕那丫头又不相同,就去了也是只让家里担心。再说大小姐还为了碧桃那蹄子生你的气嘞,你何必巴巴拿命去上赶着。”
“别说了。”颜瑾从床边站起身,穿上了外衣,“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来。”
她去了颜瑛的屋里。
平日总是亮灯到深夜的屋子此时只得静悄悄的一片漆黑,颜瑾擎着烛盏推开门踏进去,那股苦涩的药香又似乎瞬间充到了她肺腑之中的边边角角,叫她霎时有些喘不过气。
颜瑛的床铺还是没有动过的样子——当然不会有人去动。颜瑾把烛盏放在矮凳上,扶着床沿慢慢坐了下来。
她能做些什么呢?颜瑾想,好像她根本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她又忍不住想,要是当初跟着念慧大师学药的是……一念及此,她倏地摇了摇头,想不得。
只要念头这么一起,她就好像已经可以预见那些憎恨和埋怨,母亲的眼里必定又有望之不尽的歉悔,就像当初对她说“莲姑是因我才没了娘,我造了孽,所以也没能保住你弟弟”那时一样。
她烦乱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手边的那方木枕上。
“小姐!”秋霜的声音突地从外面传来。
颜瑾看着她奔至近前。
“怎么了?”她很少看见秋霜受惊至此。
秋霜苦着脸道:“我,我刚才看着窗外头有个黑影,以为是外头溜进来的野猫,就投了竿子去打,也不晓得撞到哪里,那竿竟然翻过墙去了,然后……然后我就听着间壁宅子里有人在喊——”
她这里话音未落,颜瑾便听见外头有人扬声说道:“二小姐,老爷让来问是谁丢竿子过去打了人。”
***
夜半时村子里下起了雨。
分明已是夏日,但雨夜的望溪村却弥漫着浸凉的湿气,颜瑛几乎没能合过眼,好像只要稍微失了神,那凉气就会见缝插针地钻进骨头里。
好在程家织场里的布够多。
天光鸡鸣的时候,颜瑛给小燕掖了掖用布单折成的被角,简单洗了把脸,把散掉的发丝重新拢回去固好,随意吃过几口干粮,就背着竹篓沿着溪流上游的方向行去。
昨天事发突然,她还需要看看村子周围有没有可用的药材。
雨后的溪水比昨日见到时丰沛了许多,草地也更为柔软,颜瑛深深浅浅地轻挪着莲步,走得很慢,也很不舒服,好几次差点趔趄。
但她每一次都狼狈地站住了。
她蹲下来挖药草的时候,听着水流汩汩,心想:等把小燕那丫头送出去,那个时候再来一次就好。
那个时候,她就不用站住了。
滔滔汩汩间,隐约又有某种声音从清晨的宁静中传来。
颜瑛下意识往周围望了眼,晨雾清濛,近处四野平坦,远处林中稀疏,并不见什么野兽——是了,这村里村外又是疫病又是官兵,灯火彻夜不息,怎么可能有野兽在这个时候不识好歹地闯入?大约是哪家为了备粮又在动作吧。
她采完这一把药草,忽又觉得好像有细雨飘下,于是起身准备往别处去,转过头的时候,正看见远处天光在细雨缭乱的半空中投下了一段清泠的浅浅虹彩。
虹彩之下,有一匹白马款款踱来,无瑕似雪。
白马身前有一道人影,英英玉立,撑了把青竹伞,正向着她这方阔步而来。
颜瑛好像忽然间什么也不晓得了,她就顿在原地,定定看着他走到了面前。
他站定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伸出手,那张开的青竹伞就倾在了她头顶。
“你如何来了?”她蓦然问道。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四目相视,裴潇莞尔而笑。
颜瑛只是看着他,没有应声。
“我同外面说,追月跑错了地方。”他笑笑,“真话嘛,你晓得就是了。”
他看着她,说道:“我怕我不来,你又认不得出去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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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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