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云赊月冲上前,跪坐在裴寂的身边,看着他痛苦万分而扭曲的脸,消瘦的两颊已经凹陷下去,身体也在囚服里晃荡,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早已没了踪影。
她将裴寂的头安放在怀中,看着裴寂的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血枯草威力甚猛,服用下去一刻钟就开始五脏溃烂,他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却仍旧挤出一个笑容看着云赊月,死死攥着她的袖边,确认这不是在做梦。
“枝和...是你来了...你来送我吗...”
说话间,他的喉咙涌出一大口鲜血,裴寂侧过头去,只怕自己会吓着云赊月,早便听闻皇后有孕,今日她不该来的。
“殿下...不是说了草长莺飞之时便要启程前往他乡吗,为何要寻死...”
云赊月豆大的泪珠颗颗藏匿进裴寂的脖颈,点滴凉意传来,只觉得是锥心刺骨的痛。他想伸出手为云赊月擦去眼泪,可体内的痛感叫他全然无力,想开口叫她无须落泪,但那酸楚又叫他什么也说不出。
面对心爱的人,他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从前如此,今时也如此。
“枝和...就当我是到了流放之地...”
“山高路远...”
“再也...回不来了...”
云赊月拼命地摇头,她知道留不住了,无力感侵袭全身,是那样痛。当初用调遣天下兵马的虎符为他换来的一命,终究还是要走。
他突然奋力地扯着云赊月的衣袖向下拽去,云赊月明了,便俯身去听。
“岁欢的眼睛...和我的一样...”
“枝和...谢谢你...为我留下一个...”
————料峭春寒,风声阵阵。————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殿下,你还是知道了。”
“也好。”
起码你们见过一面,没有遗憾了。
原来,裴松召之玉和岁欢入宫,便是故意要裴寂能见上女儿一面,他以为这是成全,却敲定了裴寂的死。若只是废太子流放,他毫不在意会否遭遇白眼。可偏偏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与他性命相连的人,有一个他挚爱之人为他生的女儿。
他这样不堪的身份,又怎能成为女儿的污点和拖累。
只有死,才能一了百了。
正因看到希望,才下定决心长眠。
来世...
还是不要来世了。
一辈子,便已够失去。
云赊月安静地坐在原地,不多时,感受到裙下一阵温热,也不做声,一直到太医发觉她脸色苍白,似有不妥,壮着胆子上前查看,才发觉云赊月身下已沾染了满地的血污。
“娘娘!”
“来人啊!!”
她的意识已有些模糊,最后的记忆,只瞥见凤纹龙袍的裴松向自己奔来,感受到他宽大的怀抱,云赊月觉得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踏实,而后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好吵。’
‘他们在喊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云赊月勉强睁开了眼睛,霎时便瞧见一众人在她床前奔忙。血腥气熏得她脑仁疼,皱着眉,难闻的气味反而让她清醒了些。
“娘娘醒了!”
“娘娘,用力!”
“皇嗣还未足月,还小,努努力就生下来了,用力!”
太吵了,她觉得心中烦躁。
眼见情况危急,裴松大步进了内室,什么血光之灾的破规矩他本就不在乎,内侍婢女们只是黑压压跪了一地,没有人敢阻拦裴松。
“月儿,你看看我,别睡。”
云赊月抬起手,复握住了裴松的双手,迷迷糊糊间,她喃喃说着:
“不弃...”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别在书房睡了,那里透风,春夜里最容易生病了...”
裴松眼眶湿润,用力捏着云赊月的胳膊,她吃痛,便又清明不少。
“娘娘,用力啊!”
“娘娘!”
深呼吸几次,云赊月便憋着眼泪拼命地向下用力。
不多时,一声啼哭环绕在大殿内。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个皇子!是陛下的嫡长子!”
裴松喜极而泣,为床榻上的妻子擦汗,他心下动容,正欲起身嘱咐些什么,云赊月却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迫使他又坐了回去。
“孩子,就叫梵云。”
“愿他一世悟得清静,不做笼中雀,只做天上云。”
看着云赊月惨白的脸色,裴松心下只觉不对,撑起身想唤太医来看,却摸到一片湿润。
是血。
满床的血。
他颤抖地看着双手的鲜血,床榻上妻子还在汩汩地流着那殷红的液体。母亲临死的场景历历在目,裴松觉得天地交替,什么都听不见了,满眼都是那充斥着血腥气的大殿,怒目圆睁的父亲高高在上地睥睨这对母子,一剑穿心,本来要杀的是他的亲儿子,却把可怜的萧妃斩杀当场。
二十年前,母妃的鲜血溅在裴松的脸上,如今,妻子的血液沾满他的掌心。
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留不住所有珍视的人,这是他的命。
“月儿...不...不会的...”
“太医...我去找太医...”
刚踉跄地站起身,又被云赊月一把拉住。
“不弃...别去...”
“来不及了...”
她说过,不求生也不求死,命数如何,她便听从命数。
原来,命数便是在今日走到尽头。
裴松望着云赊月,她的神情是那样淡然,甚至眼角间还挂着笑意。一瞬间,崩溃的情绪贯彻裴松的全部,他抽泣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走的那天,他也是如此。
二十年了,他还是没能迈入十一岁。
云赊月拉着裴松的手,鲜血在他们的指尖掌心交融,腥气弥漫,可他们都顾不得那么多。
“不弃,若回到那一年,杏花树下,你还会将我推出去吗。”
裴松紧咬着下唇,已然渗出丝丝血迹,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若能重新再来,这一切我都不要了,我们成亲,就隐居在一个你喜欢的地方,种下大片鲜花,让四季都能有盛开的景色,那时你再为我抚琴,我们就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云赊月已经得到了她此生最想听到的答案,她别无所求了。
“我知道,每日为我掖好被子的人,是你。”
……
从此刻起 ,这世上最后一个爱他的人也没有了。
永远不会再有了。
……
殿门敞开的那一刻,吱呀作响,如同残破的宫墙发出刺耳的噪声。
年轻的帝王一步步走下阶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人已离去,黑影却依旧不舍得留在殿内,想再回到床榻边,看一眼长眠的爱人。
他垂着头,像战败的狮子,断翅的蜻蜓,熄灭的太阳。温热的光化不开他沉寂的内心,这片土地原本荒原千里,唯有一棵杏树经年浇灌亭亭如盖矣。这一年,是他的而立之年,今日本该是他喜获麟儿,大赦天下之日,却代替母妃的死,成了他一生不可磨灭的新痛。
抬头望天,光亮照得有些刺眼,裴松伸出手遮挡,指缝处随着还未干涸的鲜血透出血色的光亮,他顿时觉得有些晕。
“月儿,你看。”
“杏花开了。”
而后,便向下倒去。
……
崇安元年,新帝登基,次年太子降世,皇后难产而亡,帝哀痛大行丧仪,命全国百姓为皇后守孝三年,孝期未满,不得任何人行婚嫁喜事,不得掌红灯放爆竹,不得于街巷嬉笑言谈,违者不论身份一律斩杀。
帝之深情感动苍生,天下百姓早闻这位皇后在瀛洲为百姓着想的善心,皆自愿缟素,街道上哀声一片,皇城内外悲痛不已。一道之隔的瀛洲城内,百姓对着京都的方向齐齐跪下,高声喊着,送这位德行昭著的皇后迎登极乐。
人群里,一大一小两个披麻戴孝的身影并不扎眼。
裴照没有哭得惊天动地,两行泪却如溪水般流淌不尽。
‘月儿,我再也等不到你了。’
……
去了的,也便去了,能有几人记得她的样子,记得她的名,便不枉活过一次。
在无尽的思念和凄切里,十年,也便这么麻木地过去了。
十年过去,街道早已恢复了从前的热闹,人们的婚丧嫁娶一切如旧,偶尔有人闲聊之时提起这位早殇的皇后,也不过是如秋日枯叶的落下般叹息几声,这茶余饭后的话题便过去。
十年,太漫长了,每一日都有那么多人失去至亲,又有那么多生命呱呱坠地,有谁还会记得一个难产而亡的皇后。纵然皇室尊贵,可史书中的帝王便有几百位,皇后妃嫔更是不胜枚举,伟大的有,祸国的更有,她又能有多出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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