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来一张画像,飘飘荡荡打着旋儿落在杜锦瑜脚边。
她弯身捡起,展开一看,少女心湖顿时泛起圈圈涟漪。
画面陡转,红烛高燃。
她头顶红纱坐在喜房中,画像里的男人推门进来。
红帐落下,男人拥着她躺在鸳鸯锦被上,一双滚烫有力的大手紧箍着她腰。忽然男人压到她身上,粗声喘着气寻她唇,即将碰到她唇时,她猛然一惊,睁开了眼。
“小姐,小姐……”侍女依兰连喊了她两声。
杜锦瑜回过神,轻轻呼了口气:“何事?”
依兰见她心神不宁,关切地问道:“小姐可是身体不适?”
杜锦瑜眼神不自然地闪了下,摇摇头:“没有。”
她身体无碍,只是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也可以说是绮丽的梦,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梦境半真半假,虚虚实实,梦里的男人她没见过真人,只看过画像,时隔一年,都快忘了,怎么会梦到他呢,而且还是那样的梦。
海啸般的马蹄声让她再度回神,她挑起帘子往外看,只见一队黑骑从旁边疾驰而过,马蹄踏过沙土,扬起滚滚烟尘。
为首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双腿加紧马腹,手腕迅抖缰绳。
似是注意到杜锦瑜在看他,男人突然转过脸来,眼眸如鹰隼般看着杜锦瑜。
杜锦瑜心口急跳,怎么会是他?
帘子放下,她颤抖着手抚住胸口,急促地喘了口气。
一定是眼花了,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心绪稳下来后,她掀开帘子再去看,男人早就骑远了,只能看见滚滚烟尘里他模糊矫健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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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西走,风沙越大,即使有厚实的羊毡帘子阻挡,杜锦瑜还是感到难受,口鼻里仿佛吸入了大量的尘土,又干又痒,刺激得她连连咳嗽。
依兰连忙端着水递到她跟前:“小姐喝点水润润嗓子。”
山兰问道:“连续三天赶路,小姐可要下来休息一会儿?”
杜锦瑜摆了摆手:“我没事,不用管我。”吩咐道,“问问老太公累不累,他要是累了就停下休息。”
老太公也就是她外祖父——高渐,出身渤海高氏,虽不如京兆杜家的名声望,但也是钟鼎之家,功勋之后。
山兰挑开帘子,朝一旁的随行护卫龙牙招了招手,龙牙打马近前,她向龙牙转述了杜锦瑜的话。
龙牙拨转马头,骑行到紫檀马车旁,低语片刻后,骑回来传话:“太公说歇息两刻再走。”
杜锦瑜从马车里下来,依兰和山兰要扶她,被她抬手阻止:“不用跟着我。”
两个侍女道了声“是”,便结伴走去了树荫下。
高渐也从马车里下来,没让小厮搀扶,大步流星地走向杜锦瑜。
他虽已六旬有余,但看起来却像五十出头,身姿依旧挺拔,走路衣袍带风。
杜锦瑜连忙迎上去,搀扶住他手臂:“翁翁。”
她叫祖父为“阿翁”,称呼外祖父为“翁翁”。幼时家人没少逗她,说她鬼灵精,惯会讨好人。
倒不是她嘴甜故意讨外祖父欢心,而是她打心眼里觉得外祖父和祖父一样亲近,都是她的家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外祖父没儿子,只有母亲这一个女儿。
母亲生的几个孩子,大哥、二哥、她,以及幼弟,他们四个在外祖父心里就跟亲孙子亲孙女一样。
外祖父辞官后,没回渤海老宅常住,而是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宣平坊买了处宅子,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住在长安,为的就是能够时常陪伴他们。
“元元身体可还吃得消?”高渐笑着问她。
“元元”是杜锦瑜的乳名,她因为生于咸凤元年元月十五,所以祖母给她取名叫元元。
直到现在,家里长辈都还习惯这样叫她。
杜锦瑜笑着回道:“我还行,翁翁怎么样?”
高渐笑道:“我老头子走南闯北习惯了,别说河西,就是瀚海府也去过,那里一到了冬天,冰冻三尺,丝毫不夸张,整个城池都被冰雪覆盖,咱们中原人很难适应。还有安南的交州,雨多炎热,蛇虫鼠蚁遍地,生活极为艰难。”
杜锦瑜听到蛇虫,吓得缩了下肩:“有蛇虫,我可不去。”
高渐笑着摸摸她头:“带你出来,本就不是为了让你吃苦。”
杜锦瑜挽着他胳膊撒娇:“我知道,翁翁是为了让我开阔眼界。”
高渐笑道:“也不全是。”
杜锦瑜歪着头看他:“那是因为什么?”
高渐笑了笑,却没立即回她。
祖孙俩走到一株郁郁葱葱的胡杨树下,高渐停了下来,背着手看天。
杜锦瑜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手背后仰头看天。
“元元可还记得去岁你及笄后,家里为你议亲的事。”高渐没回她上一个问题,反而问了新的问题。
杜锦瑜沉吟片刻,轻笑道:“翁翁是指别人说我板正无趣的事吗?”
高渐哈哈一笑:“我家元元要是都无趣,这世间就没有灵动的姑娘了。”随即又敛了笑,板着脸道,“那小子有眼无珠,还无礼,日后若被我撞见,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杜锦瑜却拉住他手摇了摇:“翁翁可别去找人麻烦,显得我多在乎似的,我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高渐慈爱地看着她,摸摸她发鬓,声音沧桑沙哑:“这就是我带你出来的原因,翻过高山,看过大海,山河风光尽收眼底,他日若不幸身陷困境,也都能视作云烟。”
杜锦瑜茫然稚嫩的一颗心,轰地震了下,震荡声如钟鸣,在胸腔回响,经久不息。
她眼尾渐渐泛红,眼中热泪盈眶。
高渐叹道:“女儿家不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被困于后宅,依附于男人。所以我才趁你年少,带你出来游玩。以后你嫁了人,我也就不能再带着你出来游玩了。
“翁翁。”杜锦瑜抱住他胳膊擦眼泪,“我才不要嫁人。”
高渐朗声大笑,轻轻拍了下她背:“好好好,元元不嫁人,永远不嫁人,就在翁翁身边做个小哭包。”
杜锦瑜在他臂上滚了滚脸:“翁翁真讨厌。”
高渐笑得更大声了,拉着她手:“走咯,讨厌的翁翁带着讨喜的元元去吃酸酸甜甜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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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城关高耸。
众将士人手一把陌刀,分作两列,立于城门两侧。
所有要出关的人,都被挡在了关隘前。
卢宗尧敛着眼站在城门口,侧颊肌肉紧绷,下颚线深邃利落,右手拎着血迹未干的刀,目光又冷又狠地扫过一群人。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转了下手腕,染血的刀刃朝向人群,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原本还叫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大气不敢喘,瑟瑟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尊活阎罗。
杜锦瑜看着凤目如淬的男人,蓦地想起昨夜的梦,心跳骤然加快。
然而她并未退却,迎上他凛然生霜的眼神与他对视。
男人的脸比画像上更凌厉,眉眼也更深邃,像是沙漠里最凶狠的那头狼,又像是一把出窍的剑,锋芒毕现,令人生畏。
马车上匆匆一瞥,她以为是眼花,没想到真的是他,更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要出关,他挡在关口不让她出。
说起来,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
第一次是在一年前,当时她刚行了及笄礼。
家里为她议亲,世家子弟的画像送了一沓又一沓到她家中,母亲和伯母、叔母们,为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两京世家可相配的高门子弟都快被选遍了。
她却毫无兴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直到某天下午,春风吹过,侍女捧来的画像散落一地。其中一张被风吹到她脚边,她不经意间低头看了眼。
孤傲凌厉的一张脸,高鼻深目,眉若刀裁,像是一把锐利的剑,直插她心。
“就他了。”葱白的指尖点在画像上,她语气轻淡如云,装得很不在意。
当时家人都劝她,让她再考虑一番,说卢宗尧虽出身范阳卢家,但过于离经叛道,少时便被赶出家门,这种性情乖张的人,绝非良配。
杜锦瑜却懒懒地回道:“不选了,就要他。”
然而没过多久,卢宗尧便回绝了她,理由是——京中贵女,板正无趣。
当然,这番话卢家并没有当着杜家人的面直说,是杜锦瑜姑母转达的。
为卢宗尧议亲的人是他小姑卢氏,卢氏把他的画像送入杜家,用的也不是范阳卢家大公子的身份,而是以卢将军的身份与她议亲。
说他年少有为,十二岁便上了战场,八年戎马,凭自身能力挣下赫赫军功。
得知杜家有意结亲,卢氏激动得当即给他写了信。
卢宗尧却回信拒绝了,说“京中贵女,板正无趣”,他无意求娶。
不巧的是,那日杜锦瑜的姑母正好在卢氏府中作客,于是便得知了这件事。
姑母原本是想悄悄告诉母亲,并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然而姑母的小女儿,她表妹,却当众说了出来。
母亲气得当场砸碎了一只汉代青瓷茶盏,又拍着桌子骂道:“毫无礼数的混账东西,分明是他家人主动送了画像来,不料他却这般傲慢无礼,难怪十二岁就被逐出了卢家。”
后来母亲怕她伤心怄气,勒令府中下人谁也不准再提及此事。
怄气倒不至于怄气,她只是觉得好笑,没想到竟被人以这般荒诞的理由拒绝。
不说傲气碎了一地,多少是有些折损。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要知道,他们杜家可是长安城里响当当的高门望族。
远的不说,就说开国之初。
她曾祖父官至宰相,位极人臣。祖父少年高中,曲江宴上声名大噪,后来又与清河崔氏结了姻亲,娶的是崔家嫡出大小姐,也就是她祖母。到她父亲这辈,百十年来,三世树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是让杜家荣极一时。
除了家族荣耀,杜锦瑜自身才貌双全,十二岁那年以一副青绿山水画名动两京,被誉为长安第一才女,能与之相配的非世家大族中的佼佼者不可。
从她十三岁起,想上门提亲的人都能把她家门槛踏破。
家里人从没想过让她联姻,在她及笄后,母亲千挑万选,也只是想让她寻一个如意郎君。
正是这般,才养得她一身傲气。
“元元。”高渐唤她,“走吧,既然今日出不了关,那就改日再出,别为难防御使。”
“好。”
杜锦瑜应了声,转身欲走,忽然又回过头,掀开帷帽垂纱朝卢宗尧笑了下。
再次转回身时,她脸上没了笑意。
马车走远后,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到卢宗尧身边,嘿嘿笑道:“头儿,那娇小姐是不是看上你了,临走时竟然特地转过身朝你笑。”
卢宗尧一记冷眼扫过去:“你很闲?”
话虽如此,他却不动声色地瞄了眼远去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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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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